第三章 青霄引
冰冷的罡风像无数根细密的钢针,狠狠扎在林奕裸露的皮肤上。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灰袍人——陆长老那柄悬停在林家小院废墟上空的青色飞剑末端,像一片被狂风蹂躏后即将凋零的枯叶。飞剑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光晕,隔绝了大部分高空呼啸的厉风,但那股源自高天的、凛冽刺骨的寒意,却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骨髓。
他死死闭着眼睛,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,随着身体的颤抖簌簌掉落。双手紧紧环抱着膝盖,指甲深深陷进单薄的裤腿布料里,几乎要抠破皮肤。他不敢睁眼。不敢看脚下那片迅速缩小、变得模糊的焦黑废墟——那里曾是他全部的世界,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,以及深深刻入灵魂的血腥与死寂。父亲墨黑僵硬的尸体,母亲在血泊中微弱抽搐的残躯,还有妹妹林溪那小小的、冰冷的、被他死死抱在怀里直到最后被强行夺走的身体……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,反复灼烫着他的脑海,带来灭顶的痛苦和窒息般的绝望。
飞剑微微倾斜,开始加速上升。失重的眩晕感猛地袭来,林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干呕声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食道。他下意识地抱得更紧,仿佛这具小小的、伤痕累累的身体是他唯一还能抓住的东西。
“忍着点。”前方传来陆长老淡漠的声音,如同玉石相击,清越却毫无温度,“凡人初上青霄,难免不适。”
林奕没有回应,只是把头埋得更低,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。他不是因为飞天的眩晕而恐惧,而是这远离大地的感觉,让他感觉自己像一粒被彻底剥离了土壤的尘埃,无所依凭,只能坠向永恒的虚无。他失去了家,失去了亲人,连脚下这片承载着所有痛苦记忆的土地,也在迅速离他而去。他还有什么?
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是片刻,或许是很久,那股尖锐的失重感和刺骨罡风似乎缓和了一些。林奕依旧蜷缩着,但身体本能的颤抖稍稍平复。他感觉到飞剑似乎悬停在了某个高度,以一种相对平稳的姿态向前飞行。
“睁开眼。”陆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林奕的身体僵硬了一下。他抗拒着,恐惧着,害怕睁眼后看到的依旧是那吞噬了他一切的焦土。但那股无形的压力迫使他不得不服从。他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赴死般的艰难,掀开了沉重的眼皮。
瞬间,他的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撼而骤然放大!
脚下,是无边无际、翻滚涌动的云海。厚重洁白的云层如同凝固的波涛,在金色的夕阳余晖下被镀上了一层瑰丽壮阔的金边。云海缝隙间,偶尔露出下方大地的轮廓——连绵起伏的山脉如同墨绿色的巨龙脊背蜿蜒盘旋,蜿蜒的河流像银色的丝带在广袤的原野上闪烁,那些他曾以为无比巨大的村庄城镇,此刻渺小得如同孩童随意洒落的积木,被广袤的天地轻易包容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和孤寂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林奕的心。他曾经的世界,那个充斥着铁匠铺的叮当声、织机的嗡嗡声、弟弟的笑闹和妹妹的哭喊、以及最后浓烈血腥与死亡的小小村庄,在这浩瀚无垠的天地面前,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尘。而他自己,更是这微尘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。所有的痛苦、恐惧、愤怒,在这宏大而冷漠的背景下,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飞剑在云层之上平稳地飞行。前方,陆长老宽大的灰色道袍在罡风中纹丝不动,猎猎作响。他负手而立,背影挺拔如孤峰,透着一股与脚下云海山川浑然一体的沉凝气度。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清癯的侧脸轮廓,显得高深莫测,不染尘埃。林奕看着他,看着这片壮丽得令人窒息却又冰冷得毫无温度的天地,心中那点因为目睹亲人惨死而翻腾的、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戾火焰,仿佛被这无垠的虚空和凛冽的寒意一点点浇熄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茫然。
飞剑越过最后一片厚重的云层,前方景象豁然开朗。
几座奇峰突兀地刺破云海,拔地而起,直插青冥!它们形态各异,或如利剑指天,或如巨兽盘踞,或似玉柱擎空,峰顶隐没在更高处的云雾之中,只露出半截雄奇险峻的山体。苍翠的古木如同巨龙的鳞甲,覆盖着陡峭的山崖,其间点缀着飞泻而下的银亮瀑布,轰鸣的水声隔着遥远的距离隐隐传来。更令人震撼的是,在几座主峰之间,竟有巨大的虹桥凌空飞架!那虹桥非石非木,通体散发着柔和的七彩光晕,如同凝固的雨后长虹,连接着云雾缭绕的峰顶,有细小如蚁的人影在其上行走,衣袂飘飘,宛若仙人。
山间灵气氤氲,肉眼可见丝丝缕缕乳白色的雾气升腾流转,汇聚成云雾,又散入山石草木之间。奇花异草点缀在悬崖峭壁之上,散发着点点灵光。不时有形态各异的灵禽异兽在山林间掠过,发出清越悠长的鸣叫,翅膀扇动间带起阵阵灵风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,吸一口,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洗涤了一遍,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机和宁静。
这里,就是青玄宗。
与林家村的烟火气、生死挣扎的惨烈截然不同。这里是真正的仙家气象,超凡脱俗,宁静悠远,充满了林奕无法理解的力量和秩序。
飞剑速度放缓,朝着其中一座最为巍峨、形似巨剑的山峰飞去。越是靠近,越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、磅礴的威压。山体上,依着山势开凿出无数平台和洞府,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掩映在古木灵雾之中,飞檐斗拱,雕梁画栋,在夕阳下反射着温润的玉光。山道上,有穿着各色道袍的弟子往来行走,步履轻盈,神情或专注,或淡然。
陆长老的飞剑并未落在山脚,而是直接朝着半山腰一处巨大的白玉平台飞去。平台边缘立着几根盘龙石柱,中间有一座古朴的八角亭,亭中似乎已有人在等候。
飞剑稳稳地悬停在平台边缘离地三尺之处。青色的光晕收敛。
“到了。”陆长老淡淡开口,率先一步踏下飞剑,道袍轻拂,点尘不沾。
林奕却僵在飞剑末端。他看着脚下光滑如镜的白玉地面,又看看这陌生的、充满威压的环境,以及亭中投来的几道审视目光,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,比面对妖狼时更甚。那是一种对未知、对强大力量、对自身如同蝼蚁般渺小的本能恐惧。他想后退,想缩回飞剑上那个小小的角落,哪怕那里只有刺骨的寒风。
一只修长、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他面前。手掌干净,指甲修剪得整齐,皮肤下隐隐流动着玉质的光泽。
是陆长老。他没有催促,只是伸着手,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林奕,仿佛在等待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。
林奕看着那只手。这只手,轻易地将他从地狱般的废墟中带离,却也斩断了他与过去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。这只手的主人,强大得如同这片仙山本身,冷漠得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。他能拒绝吗?他敢拒绝吗?
最终,极致的恐惧和对生存的卑微渴望压倒了一切。他颤抖着伸出自己沾满泥污、血迹和泪痕的小手,迟疑地、小心翼翼地搭上了那只干净得不像话的手掌。
一股微凉的、柔和的力量瞬间包裹住他的小手,将他轻轻一带。林奕只觉身体一轻,便稳稳地落在了冰冷光滑的白玉地面上。那只手随即松开,仿佛从未触碰过什么污秽之物。
陆长老不再看他,径直走向八角亭。
亭中站着三人。为首一人同样身着灰色道袍,但袍角绣着繁复的银色云纹,面容方正,颌下三缕长须,气度威严沉稳,眼神锐利如电,正是青玄宗执法堂首座,严正清。他左侧是一位穿着月白色道袍、面容清雅、气质温润的中年女子,腰间悬着一个精巧的玉葫芦,身上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,是丹鼎阁的阁主,苏月蓉。右侧则是一位身材魁梧、面容粗犷、背负一柄无鞘阔剑的虬髯大汉,眼神如刀锋般锐利,周身散发着铁血煞气,是战堂长老,雷震岳。
“陆师兄。”严正清率先拱手,目光扫过陆长老身后那个衣衫褴褛、浑身污秽、眼神惊恐麻木如同小兽的孩童,“这便是那妖毒源头?”
“正是。”陆长老微微颔首,声音无波,“林家村惨剧,祸起此子。数月前他被一条异种毒蛇所噬,其弟毙命,此子却安然无恙,那毒蛇亦诡异暴毙。其体内淤积的妖毒,经数月发酵,引动了方圆百里山林野兽妖化嗜血,终酿成此祸。”
他的话语简洁清晰,如同冰冷的宣判,将林奕钉在了“祸源”的耻辱柱上。
三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林奕身上,如同实质的探针,带着审视、探究、厌恶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。林奕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,每一寸皮肤都在那目光下灼痛、战栗。他猛地低下头,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尖,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。妖毒源头……祸源……这些冰冷的字眼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,碾碎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。果然……所有人都是这么看他的。他就是一个怪物,一个带来死亡和灾祸的怪物!
“啧,好重的阴晦妖气!”雷震岳浓眉紧锁,铜铃般的眼睛盯着林奕,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和杀意,“如此孽障,留之何用?不如一剑斩了干净!免得日后再生祸端!”他背后的阔剑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情绪,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。
“雷师弟慎言!”苏月蓉秀眉微蹙,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他不过一懵懂孩童,身中妖毒已是不幸,岂能妄动杀念?妖毒入体非他所愿,当务之急是查明妖毒性质,设法拔除,救他一命才是正理。”她看向林奕的目光,带着医者的悲悯。
严正清捋着长须,目光在雷震岳和苏月蓉之间扫过,最终落在陆长老身上:“陆师兄,此子魂魄似乎有异?方才观其气机,浮滑滞涩,神光涣散,如同……缺了一角?”
陆长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,似乎对严正清的敏锐有些意外。他微微颔首:“不错。此子天生魂魄不全,少了一魂一魄。此乃先天之损,非后天妖毒所致。”
“魂魄不全?竟有此事?”苏月蓉闻言,眼中露出惊异之色,再次仔细打量林奕,仿佛在看一件稀世难解的病例,“魂魄乃人之根本,残缺至此竟能存活至今,实属罕见。那定魂丹、定魄丹……难道与此有关?”她心思细腻,立刻联想到林奕能存活并开口说话的原因。
陆长老没有直接回答,只是道:“此乃其一。其二,也是最紧要处,便是他体内淤积的妖毒。此毒阴邪霸道,隐而不发,却能引动兽类妖化,绝非寻常蛇毒。需尽快处置。”他刻意略过了对林奕身世的深层探查,将重点引回妖毒本身。
“处置?如何处置?”雷震岳不耐地哼了一声,“此毒既能引动兽潮,留在宗门便是祸患!要么废去根基囚禁终生,要么……”他后面的话没说,但眼中的杀意已说明一切。
“雷师弟!”苏月蓉声音提高了几分,“此子已是孤苦无依,身中奇毒又魂魄不全,何其可怜!我丹鼎阁愿将其收容,一则研究此特异妖毒,或可增益丹道;二则设法为其拔毒续命,若其心性尚可,留在药园做些洒扫杂役,也算给他一条生路。”她转向严正清和陆长老,“严师兄,陆师兄,上天有好生之德。此子年幼无知,罪不在他,留他一命,亦是宗门慈悲。”
严正清沉吟不语,目光再次落在林奕身上,锐利如刀,似乎在权衡利弊,评估风险。陆长老则眼观鼻,鼻观心,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。
林奕僵立在原地,小小的身体在三位长老无形的气势压迫下瑟瑟发抖。他听不懂那些“妖毒”、“魂魄”、“丹道”之类的深奥词汇,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叫雷震岳的大汉毫不掩饰的杀意,如同冰冷的刀锋架在脖子上。他也能感受到那位叫苏月蓉的女长老话语中的怜悯,但那怜悯之下,似乎也藏着一种看待“奇物”般的探究。而那个为首的长老,他的目光最为可怕,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,看到他体内流淌的“妖毒”和残缺的魂魄,冰冷地计算着他的价值与风险。
废去根基?囚禁终生?洒扫杂役?
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锁链,缠绕上他的脖颈和四肢。他感觉自己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,命运被这些高高在上的“仙人”随意地讨论、决定。巨大的恐惧和屈辱感让他浑身冰冷,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。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,脚跟撞在冰冷的飞剑剑身上,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。
这细微的动静打破了亭中短暂的沉默。
严正清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林奕那双写满惊惧、绝望和一丝被逼到绝境般凶狠的眼睛上。那眼神,像极了受伤后龇牙的幼兽,脆弱又危险。他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威严,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:“此子身负妖毒,确为隐患。然其年幼无知,魂魄有缺,亦是可怜。上天有好生之德,我青玄宗亦非滥杀之地。苏师妹所言有理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转向陆长老:“陆师兄将其带回,想必已有计较。既如此,便依苏师妹所请,暂将此子安置于丹鼎阁药园。由苏师妹监管,设法拔除妖毒,约束其行止。若无许可,不得擅离药园半步。一应用度,按最低等杂役供给。待其成年,视其心性与妖毒拔除情况,再行定夺。”
他目光最后冷冷地扫过林奕,那眼神如同万载寒冰:“若其妖毒失控,或心性不端,滋生祸患……杀无赦!”
“杀无赦”三个字,如同三道惊雷,狠狠劈在林奕心头!他浑身剧震,猛地抬头,正对上严正清那双毫无感情、视众生如蝼蚁的冰冷眼眸。那目光里没有愤怒,没有憎恶,只有一种绝对的、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志。仿佛碾死一只不听话的虫子,对他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。
巨大的恐惧瞬间冻结了林奕的血液,连呼吸都停滞了。他明白了。他活下来了,但代价是失去所有的自由,像一头被圈养起来的、随时可能因为“失控”而被宰杀的怪物。
“谨遵严师兄法旨。”苏月蓉微微欠身,脸上并无太多喜色,只有凝重。她看向林奕的目光,怜悯依旧,但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审视。
雷震岳重重哼了一声,虽有不甘,却也没再反驳,只是看向林奕的眼神更加不善。
陆长老自始至终都未置一词,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。他只是对苏月蓉微微颔首:“有劳苏师妹。”
“随我来吧。”苏月蓉不再多言,对林奕招了招手,声音依旧温和,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。
林奕僵硬地站在原地,脚下如同生了根。他看着苏月蓉伸出的手,又看看周围冰冷陌生的环境,亭中三位长老威严的身影,以及远处那些仙气缥缈却令人窒息的亭台楼阁。一股巨大的、冰冷的绝望感,如同这山间的寒雾,无声无息地将他彻底笼罩。
他失去了家,失去了亲人,失去了名字(现在他只是“妖毒源头”、“祸患”),如今,连最后一点作为“人”的自由,也被剥夺了。
药园……囚笼……
他慢慢地、极其艰难地挪动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,一步,一步,朝着苏月蓉走去。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光滑的白玉地面上,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响,如同走向一个已知的、永恒的坟墓。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,将他小小的、孤零零的身影,拉得很长很长,投在冰冷的地面上,扭曲而黯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