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蛇噬
弟弟林安下葬那天,是个阴沉的午后。
薄棺是林大山连夜用家里最好的几块杉木板拼成的,刨得光滑,没上漆,露着木头原本的浅黄纹理,散发出一股新鲜木屑的味道。这味道本该是生机,此刻却裹着死亡的气息,沉沉地压在送葬的寥寥几人肩头。村里的青壮抬着棺,脚步踩在泥泞的小路上,发出粘稠的“吧唧”声。没有哭声震天,只有压抑的、低低的啜泣,来自王秀兰。她由两个平日相熟的婶子搀扶着,脚步虚浮,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,泪水无声地淌着,仿佛永远流不干。她整个人的生气都被抽走了,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,被悲伤和恐惧填满。
林大山走在最前面,腰背挺得笔直,像一杆沉默的标枪。他肩上扛着引魂幡,粗糙的手紧紧攥着竹竿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。他没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薄棺,也没看几乎瘫软的妻子,只是死死盯着前方泥泞的路,仿佛要用目光在那片灰暗的天地间凿出一条通道。他的脸,像一块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岩石,刻满了沟壑,每一道都沉得能拧出水来。那里面翻滚着痛失幼子的剜心之痛,更翻滚着一种无法言说的、近乎窒息的恐惧——对林奕的恐惧。
林奕被一个远房亲戚半拖半抱着,走在队伍最后。他小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明显不合身的、洗得发白的旧麻衣里,显得更加瘦弱。亲戚的手抓得很紧,像是怕他跑了,又像是怕他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。林奕低着头,小小的下巴几乎要戳到胸口,小小的拳头紧紧攥着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。这痛感是真实的,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、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东西。
他不敢抬头。不敢看那口小小的棺材,那里面躺着昨天还活蹦乱跳、追着他喊“哥哥”的林安。不敢看父亲那仿佛背负着整个天空般沉重的背影。更不敢看母亲那双空洞绝望、偶尔扫过他时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悸的眼睛。每一次那目光掠过,都像冰冷的针,狠狠扎在他心上。
**那噩梦般的场景,如同跗骨之蛆,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神经。就在昨天,一切都还是那么平常……**
夏日的午后,阳光透过林家村后山茂密的林叶,在地上投下破碎晃动的光斑,蒸腾起泥土和草木特有的湿热气息。林奕和林安兄弟俩,正被家里那头温顺的老黄牛驮着,慢悠悠地在林间穿行。牛蹄踩在厚厚的落叶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林安坐在前面,小身子随着老牛的步伐轻轻摇晃,手里挥舞着一根刚折下来的嫩柳条,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歌,兴奋地指着林间飞过的小鸟和偶尔蹿过的松鼠:“哥!鸟!大鸟!看!跑啦!”
林奕坐在后面,双手环抱着弟弟的腰,下巴搁在弟弟小小的肩膀上。林间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,他眼神有些放空,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村里的孩子依旧不爱和他玩,喊他“傻林子”,只有这个懵懂的弟弟,总是毫无芥蒂地黏着他,把他当成最可靠的依靠。弟弟身上传来的温热和那无忧无虑的哼唱,是林奕晦暗世界里为数不多的暖色。他含糊地应了一声:“嗯,跑…跑了。”声音依旧带着点生涩的含混。
老黄牛走到一片长满柔软青草、旁边还有一小洼清澈积水的林间空地,便停了下来,自顾自地低头啃食起来,发出满足的“咔嚓”声。
“哥!下来玩!”林安扭动着身子,迫不及待地从牛背上滑下来,迈着小短腿就朝那洼积水跑去。水很浅,清澈见底,映着蓝天和树影。林安蹲在水边,好奇地用小手去撩拨水面,看着水纹一圈圈荡开,咯咯地笑出声。
林奕也慢吞吞地从牛背上滑下来。他走到弟弟身边,看着弟弟玩水,自己也蹲了下来。阳光暖融融的,林间的风带着凉意,拂过脸颊很舒服。弟弟的笑声像清脆的铃铛,暂时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。他学着弟弟的样子,也伸出手指,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水面。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来,他嘴角微微向上牵了一下。
“哥!有鱼!小鱼!”林安忽然指着水里一处水草丰茂的阴影,兴奋地压低声音叫道,小手激动地拍打着水面。
林奕顺着弟弟的手指看去,清澈的水底,果然有几条寸许长、近乎透明的小鱼苗在悠闲地摆动着尾巴。他也被吸引了,兄弟俩的头几乎凑到一起,屏息凝神地看着那小小的生灵。
就在这时!
一股冰冷滑腻的触感,毫无征兆地、闪电般缠上了林奕赤裸的脚踝!
林奕浑身一僵,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!他猛地低头——
一条蛇!
一条足有他手臂粗细、通体覆盖着艳丽得刺眼的黄黑环状花纹的毒蛇!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,冰冷的、毫无感情的竖瞳死死锁定了他,猩红的蛇信如同死神的镰刀,急速吞吐着,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“嘶嘶”声!那滑腻冰凉的鳞片紧紧箍着他的脚踝,力道大得惊人!
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林奕!他大脑一片空白,血液仿佛都凝固了!他想尖叫,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,只能发出短促而嘶哑的抽气声!他想跑,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,僵硬得无法动弹!那冰冷的蛇瞳,仿佛带着某种直刺灵魂的恶意,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都冻结了!
“哥!有蛇!”林安也看到了,小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,惊恐地尖叫起来!他几乎是本能地、不顾一切地扑向林奕,伸出小手想去抓那条缠住哥哥的恐怖毒蛇!
“别——!”林奕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,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阻止!
太迟了!
就在林安的小手即将碰到蛇身的瞬间,那条艳丽毒蛇如同被激怒的闪电,高昂的三角头颅猛地一缩一弹!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!它放弃了林奕的脚踝,毒牙如同淬毒的匕首,精准无比地狠狠钉进了林安伸过来的、细嫩的小腿肚上!
“啊——!”林安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、完全不似孩童的惨嚎!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弹开,重重摔在湿润的草地上!
“安儿!”林奕的魂都快吓飞了!看着弟弟小腿上那两个迅速泛黑、冒着血珠的恐怖牙洞,看着弟弟因为剧痛而扭曲抽搐的小脸,巨大的恐惧和自责瞬间淹没了他!他忘记了那条蛇,连滚带爬地扑到弟弟身边,手足无措地看着那迅速蔓延开来的青黑色,想碰又不敢碰,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:“安儿!安儿!”
那条咬伤了林安的艳丽毒蛇,一击得手后,并未立刻逃离。它盘踞在几步外的草地上,三角头颅再次昂起,冰冷竖瞳带着一种残忍的、近乎戏谑的意味,缓缓扫过惊恐绝望的林奕,猩红的蛇信依旧在空气中危险地颤动着。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,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就在这时,异变陡生!
那条刚刚还凶戾无比的毒蛇,身体猛地一僵!紧接着,它开始剧烈地、毫无征兆地抽搐起来!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扼住了七寸!艳丽的蛇躯痛苦地扭曲翻滚,坚硬的鳞片刮擦着地面上的枯枝落叶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沙沙”声。它高昂的头颅无力地垂下,冰冷的竖瞳迅速失去了光泽,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茫然取代。仅仅几个呼吸之间,那剧烈抽搐的蛇躯就彻底瘫软下来,一动不动了。
它死了。死得极其突兀,极其诡异。
林奕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,他甚至忘记了哭泣,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条瞬间毙命的毒蛇尸体,又看看怀里呼吸已经微弱下去、小脸完全变成青黑色的弟弟。
“哇——!”林安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,那声音里充满了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恐惧和剧痛,也彻底撕裂了林奕最后一点侥幸。
“灾星……”
“扫把星……”
“克死了亲弟弟……”
“那蛇怎么不咬死他……”
那些压低了、却依旧清晰地钻进耳朵里的议论,如同毒蛇的信子,丝丝地缠绕着他的脖颈。村民们的眼神,不再是过去的嘲笑或疏离,而是赤裸裸的恐惧和厌恶。他们不敢靠近他,仿佛他身上带着瘟疫。送葬的队伍路过,在田间地头劳作的村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,远远地看着,目光复杂,窃窃私语声像阴冷的潮水,一波波涌来,将他彻底淹没在冰冷和孤立之中。那个曾经只是“傻”的林奕,如今在所有人眼中,已经成了带来死亡和不祥的“怪物”。
他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。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那噩梦般的一幕:林间斑驳的光影,弟弟惊恐扭曲的小脸,那条花纹艳丽、闪电般窜出的毒蛇,冰冷的鳞片擦过自己脚踝的滑腻触感,毒蛇咬中弟弟小腿时那令人牙酸的“噗嗤”声,弟弟凄厉的惨叫,还有……那毒蛇诡异暴毙的景象……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小兽般的呜咽,又被强行咽了回去,噎得胸口生疼。亲戚抱着他的手似乎僵硬了一下,随即抱得更紧,也更疏离了。
坟坑挖在村后山坳里一片贫瘠的坡地上,紧挨着几座更老更小的坟包。黄土被翻开,露出下面更深沉的、潮湿的黑色。薄棺被缓缓放下,绳索摩擦着棺木边缘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吱嘎”声。当第一锹土砸在棺盖上,发出沉闷的“噗”一声时,一直压抑着啜泣的王秀兰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:“安儿——我的安儿啊——!”
那哭声像一把钝刀,在每个人心头缓慢地切割。林大山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,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,但他依旧死死钉在原地,没有回头,只是那扛着引魂幡的手臂,肌肉虬结贲起,仿佛要将竹竿捏碎。他猛地扬起头,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,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如受伤野兽般的低吼,硬生生将眼眶里翻涌的滚烫液体逼了回去。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,暴露着他内心翻腾的岩浆。
林奕再也忍不住,“哇”地一声吐了出来。胃里空空如也,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。他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,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,像一只被遗弃的、惊恐万分的幼兽。亲戚嫌恶地将他稍稍推离,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口鼻。没有人看他,没有人安慰他。他的存在,本身就是这场葬礼上最刺眼、最令人恐惧的祭品。
黄土一锹锹落下,渐渐淹没了那抹新鲜的浅黄。一座小小的新坟堆了起来,像大地上一道刚刚愈合、却注定要永远作痛的伤疤。引魂幡被插在坟头,在阴冷的山风中无力地飘动,发出“扑啦啦”的哀鸣。送葬的人默默地散了,脚步匆匆,仿佛急于逃离这片被死亡和“怪物”气息笼罩的山坳。亲戚也松开了手,低声对林大山说了句什么,便像避瘟疫一样快步离开。
最后,只剩下林大山、王秀兰,还有蜷缩在地上、瑟瑟发抖的林奕。
王秀兰扑倒在小小的坟包上,双手死死抠进冰凉的泥土里,哭得浑身瘫软,声音已经嘶哑,只剩下绝望的呜咽。林大山走到妻子身边,蹲下身,用那双布满厚茧、能轻易拗弯铁条的大手,极其笨拙地、一下下拍着妻子剧烈颤抖的脊背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地拍着。过了许久,他才缓缓转过头,目光沉沉地落在不远处泥地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。
那目光里,没有愤怒,没有责备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沉重的疲惫,和一种让林奕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疏离。仿佛他看的不是一个儿子,而是一块冰冷的石头,一个不得不背负的、沉重的包袱。
“起来。”林大山的声音干涩沙哑,像砂纸摩擦着木头,没有任何温度,“回家。”
家,那个曾经充满炉火温暖和织机声响的小院,在弟弟死后,彻底变成了一座冰窟。
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铅块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。王秀兰的织机蒙上了厚厚的灰尘,安静地立在角落,像一座沉默的墓碑。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里屋的炕上,对着窗户发呆,眼神空洞得可怕。偶尔,她会拿出林安穿过的一件小衣服,紧紧抱在怀里,把脸深深埋进去,肩膀无声地抽动。饭菜常常是冷的、糊的,灶膛里的火苗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,蔫蔫地舔舐着锅底,映得王秀兰苍白憔悴的脸忽明忽暗。
林大山打铁的声音也变了。不再是那种充满力量、富有节奏的“铛!铛!铛!”,而是变得短促、沉闷、暴烈。“哐!哐!哐!”一下又一下,毫无章法,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、恐惧和无处发泄的戾气都砸进通红的铁块里。火星疯狂地四溅,落在他裸露的手臂上,烫出一个个细小的红点,他却浑然不觉。他很少和林奕说话,甚至很少看他。偶尔目光接触,那里面蕴含的东西,让林奕本能地想把自己缩到最小,藏进墙角的阴影里。
林奕成了这个家里最沉默的影子。他把自己缩在堂屋最不起眼的角落,抱着膝盖,下巴搁在膝头,眼睛盯着地面某处模糊的污渍,一坐就是一整天。他不敢靠近母亲,怕惊扰了她那份死寂的悲伤,更怕从她眼中看到那种深植骨髓的恐惧——对他的恐惧。他也不敢靠近父亲,那沉闷狂暴的打铁声和偶尔扫过来的冰冷目光,都让他如坐针毡。村里孩子们的嘲笑和辱骂早已升级为赤裸裸的驱逐和投掷石块泥巴,他只能躲在家里,躲在这座比外面更冷的冰窟里。
只有妹妹林溪,那个才三岁多、懵懂无知的小丫头,偶尔会迈着蹒跚的步子,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,伸出肉乎乎的小手,试图去碰他的脸,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:“哥哥……哥哥抱……”
每当这时,林奕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痛得几乎窒息。他不敢伸手去抱她,甚至不敢回应她的呼唤。他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往后缩,蜷缩得更紧,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。他怕。怕自己身上沾染的不祥会害了她,就像害死了林安一样。林溪得不到回应,小嘴一撇,委屈地哭起来。这哭声像针一样刺着林奕的耳朵,也惊动了里屋的王秀兰。她会匆匆跑出来,一把抱起哭泣的林溪,用戒备而复杂的眼神飞快地瞥一眼角落里缩成一团的林奕,然后抱着女儿快步走开,低声哄着:“溪儿乖,不哭,娘在这儿……”
每一次,林奕都把自己埋得更深,指甲在手臂上掐出更深的印痕。孤僻的种子,在冰冷的土壤里疯狂滋长,盘根错节,缠绕住他幼小的心脏,勒得它无法跳动,只能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。他变得越来越沉默,眼神里属于孩童的天真和好奇彻底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,偶尔闪过一丝被逼到绝境的、小兽般的偏激和凶狠。
日子在压抑的死寂中,艰难地爬行了数月。盛夏的酷热似乎也无法融化林家小院里凝结的寒冰。
这天午后,林大山被邻村一户急着收麦的人家请去修整几把豁口的镰刀。王秀兰因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和悲痛,发起了低烧,昏昏沉沉地躺在里屋炕上。小小的林溪耐不住屋里的闷热和死寂,自己搬了个小板凳,坐在堂屋门口的门槛上,小手托着腮,眼巴巴地望着院门的方向,盼着爹回来,或者娘好起来陪她玩。
林奕依旧蜷缩在他那个固定的角落,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。堂屋里很安静,只有里屋传来王秀兰压抑的、带着病气的咳嗽声,以及门外树上传来的、单调而聒噪的蝉鸣。
忽然,一阵令人心悸的骚动从村子的各个方向隐隐传来。起初是几声变了调的、惊恐的尖叫,像被掐住了脖子。紧接着,是此起彼伏的犬吠,狂躁而凄厉。然后,是牛惊恐的“哞哞”声,鸡鸭扑腾着翅膀的混乱嘈杂……这些声音迅速汇聚、放大,如同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,瞬间炸开了锅!
“野兽下山啦——!”
“快跑啊——!”
“咬死人啦——!”
凄厉的呼喊声撕裂了午后的沉闷,带着无边的恐惧,如同瘟疫般在村子里疯狂蔓延。沉重的奔跑声、哭喊声、东西被撞翻砸碎的稀里哗啦声……整个村子像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,彻底炸开了!
林奕猛地从角落里抬起头,麻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。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。坐在门槛上的林溪显然被外面巨大的混乱吓坏了,小嘴一瘪,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,迈开小腿就想往院子里跑,去找娘。
就在这一瞬间!
一道黄褐色的影子,带着一股浓烈的、令人作呕的腥臊恶风,如同离弦之箭般从林家低矮的院墙外猛地扑了进来!速度之快,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!
那不是村里常见的土狗!它体型比土狗大上一圈,四肢粗壮,覆盖着粗糙脏污的黄褐色短毛,獠牙外翻,涎水顺着嘴角滴落,最可怖的是它那双眼睛——没有野兽该有的野性或者凶残,只有一片混沌的、仿佛被污血浸透的赤红!那红光里充斥着一种纯粹的、毁灭一切的疯狂!
赤眼妖狼!
它的目标极其明确——那个站在门口、吓得呆住、忘记了哭泣的小小身影,林溪!
“溪儿——!”
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尖叫从里屋炸响!几乎是同时,王秀兰的身影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,猛地从里屋扑了出来!她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因为高烧和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,病弱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!她甚至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挡住它!护住她的孩子!
她张开双臂,用自己单薄的身体,义无反顾地扑向那道扑向林溪的黄褐色凶影!像一只扑火的飞蛾!
“娘——!”林溪终于反应过来,发出尖锐的哭喊。
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、凝固。
林奕蜷缩在角落,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!他看到了母亲扑出去时决绝的背影,看到了妹妹脸上极致的惊恐,更看到了那双近在咫尺、疯狂暴戾的赤红兽瞳!那瞳孔深处,翻涌着一种他似曾相识的、冰冷粘稠的恶意!像极了昨天林间那条咬死林安的毒蛇!
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脏,让他动弹不得,连呼吸都停滞了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……
“砰!”
沉闷的撞击声!
王秀兰的身体被那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飞,像断了线的破败风筝,重重砸在堂屋的土墙上,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!她滑落在地,口中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,瞬间染红了胸前的衣襟。她挣扎着想抬起头,想再看一眼女儿,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不甘和绝望,嘴唇翕动着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。她的目光,在涣散前的最后一瞬,竟艰难地、极其复杂地扫过了角落里那个僵住的身影——林奕。那目光里,有深不见底的恐惧,有刻骨的怨毒,还有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、冰冷的了然?仿佛在无声地控诉:“看,又是你……你这个……”
那眼神,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,狠狠凿进了林奕的灵魂深处!他浑身剧震,如遭雷击!
而那头撞飞了王秀兰的赤眼妖狼,只是晃了晃硕大的头颅,似乎被撞得有点发懵,但那双赤红的眼睛瞬间就锁定了近在咫尺、已经吓傻了的林溪!腥臭的涎水滴落在林溪小小的绣花鞋上。它低吼一声,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,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,朝着林溪细嫩的脖颈狠狠噬咬而下!
“不——!”林奕的喉咙里终于爆发出了一声非人的、撕裂般的嚎叫!他不知从哪里涌起一股力气,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,猛地从角落里弹射出去!他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剩下毁灭眼前这头凶兽的疯狂念头!他扑向妖狼的后腿,用尽全身力气,张开嘴,狠狠咬了下去!像一头被逼到绝境、只能以命相搏的幼兽!
牙齿穿透了粗糙的皮毛和坚韧的皮肉,一股浓烈的、带着铁锈和腐败气味的腥热液体瞬间涌入口腔!林奕被这恶心的味道激得胃部翻腾,却死死咬住,用尽全身的力气撕扯!
“嗷——!”
妖狼吃痛,发出一声暴怒的狂嚎!它猛地一甩后腿,巨大的力量将林奕像破麻袋一样甩飞出去!林奕小小的身体撞在灶台坚硬的边角上,发出一声闷响,剧痛瞬间席卷全身,眼前阵阵发黑。
妖狼放弃了近在咫尺的林溪,赤红的兽瞳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残忍,锁定了这个胆敢伤害它的小虫子!它低伏下身体,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、威胁的咆哮,后腿肌肉绷紧,眼看就要再次扑向瘫软在地的林奕!
千钧一发之际!
“孽畜——!”
一声惊雷般的暴喝在院门口炸响!伴随着这声怒吼,一道沉重的黑影裹挟着凌厉的风声,如同陨石般呼啸而至!
是林大山!他回来了!
他手中没有趁手的武器,情急之下,竟将背上装着铁锤、铁钳等沉重工具的皮囊,连带着里面数十斤重的家什,当成流星锤一般,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妖狼的腰背狠狠抡砸过去!
“砰!”
沉重的闷响!皮囊结结实实砸在妖狼的侧肋!隐约能听到骨头碎裂的“咔嚓”声!妖狼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,庞大的身躯被这狂暴的力量砸得横飞出去,撞塌了半边院墙,尘土飞扬!它挣扎着想要爬起,口中溢出污黑的血沫,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疯狂更甚,死死盯着门口那个魁梧如山的男人。
林大山如同怒目金刚,一步踏入院中!他甚至没看一眼墙边吐血挣扎的妻子,也没看吓傻了的女儿,布满血丝的双眼只死死盯着那头重伤却愈发凶戾的妖狼!他反手从腰间皮套里猛地抽出那把随身携带、用来敲打碎石的短柄手锤!那锤头黝黑,棱角分明,此刻在他布满青筋的大手中,仿佛有了生命,散发出一种冰冷暴戾的凶煞之气!
“死!”
林大山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,一步踏前,地面仿佛都震了一下!他抡起那柄短锤,没有花哨的技巧,只有最原始、最狂暴的力量!朝着妖狼刚刚抬起的狰狞头颅,狠狠砸下!
锤风呼啸,空气似乎都被撕裂!
就在锤头即将触及妖狼头骨的瞬间,异变陡生!
那妖狼口中涌出的污黑血液,似乎带着某种诡异的力量。一滴浓稠的黑血,在锤风激荡下,竟如同活物般飞溅而起,不偏不倚,正正溅射到了林大山持锤的手腕内侧!
“嗤——!”
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、仿佛烙铁烫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!
林大山如遭电击!他砸下的动作猛地一滞,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!那短锤竟脱手飞出,“哐当”一声砸在不远处的地上。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腕——被黑血溅到的地方,皮肤瞬间变得漆黑如墨,并且那黑色如同活物般,沿着皮下的血管脉络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!一股冰冷、麻痹、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剧痛瞬间席卷整条手臂,直冲大脑!
“妖……毒……”林大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脸色瞬间变得灰败!他猛地抬头,看向那头趁机挣扎着爬起、发出得意而凶残低吼的妖狼,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!那不是普通的野兽!
就在林大山因剧毒侵蚀而僵直的刹那,那头重伤的妖狼眼中凶光大盛!它不顾断骨和脏腑的伤势,猛地张开血盆大口,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,朝着林大山的咽喉狠狠咬来!
“爹——!”林溪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林大山瞳孔骤缩,中毒的手臂完全不听使唤,身体因剧痛和麻痹而迟滞!眼看那獠牙就要刺穿他的喉咙!
突然!
一道小小的身影,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,猛地从旁边冲撞过来,狠狠撞在妖狼扑击的侧身上!
是林奕!他不知何时挣扎着爬了起来,嘴角还挂着血,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!
这一撞,力道不大,却足以让妖狼致命的一扑偏离了方向!那布满利齿的大嘴擦着林大山的肩膀掠过,只撕下一大片染血的粗布衣衫!
“吼!”妖狼彻底暴怒!它放弃了林大山,赤红的兽瞳瞬间锁定了这个三番两次坏它“好事”的小虫子!它猛地扭身,仅剩的力气全部灌注在粗壮的爪子上,带着腥风,朝着林奕小小的头颅狠狠拍下!这一爪若是拍实,足以将他的头骨像西瓜一样拍碎!
林奕被妖狼转身带起的腥风掀得站立不稳,跌坐在地。他看着那只在视野中急速放大的、布满倒刺的狰狞巨爪,瞳孔里映满了死亡的阴影。时间仿佛再次凝固。极致的恐惧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平静。他甚至闻到了爪子上浓烈的血腥和腐臭味。这一次,没人能救他了。娘倒下了,爹中毒了……也好……死了……就解脱了……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,等待着那最后的剧痛。
然而,预想中的剧痛和黑暗并未降临。
“噗!”
一声极其轻微、如同利刃刺破败革的声音响起。
紧接着,是妖狼那狂暴的嘶吼声,如同被掐住了脖子,瞬间变成了痛苦而虚弱的呜咽。
林奕猛地睁开眼。
只见那头凶戾的赤眼妖狼,拍向他的那只前爪,竟然诡异地僵在了半空!而在它粗壮的脖颈一侧,靠近肩胛骨的位置,赫然钉着一根东西!
那是一根树枝!一根随处可见、拇指粗细、甚至有些弯曲的、带着新鲜折断茬口的普通树枝!它的一端深深没入了妖狼坚韧的皮毛和肌肉,只留下短短一截在外面,精准无比地刺入了某个致命的节点!
妖狼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着,赤红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,疯狂被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茫然取代。它庞大的身躯晃了晃,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,轰然倒地!四肢还在神经质地抽搐,但生命的气息正飞速流逝。
林奕呆呆地看着那根插在妖狼脖子上的树枝,又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手。他刚才跌倒时,手边正好有一根枯枝,他下意识地抓在了手里……难道……是他?
不可能!他只是一个刚学会走路说话没多久、被所有人视为废物的孩子!怎么可能用一根树枝杀死这样凶悍的妖兽?
“噗!”又是一声轻响。
林奕循声望去,只见父亲林大山单膝跪倒在地,用那柄脱手的短锤勉强支撑着身体。他中毒的那条手臂,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墨黑色,皮肤下仿佛有黑色的蚯蚓在蠕动,那黑色正疯狂地向着他的肩膀和胸膛蔓延!他脸色灰败如金纸,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,牙关紧咬,似乎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。他看了一眼倒毙的妖狼,又看了一眼插在它脖子上的那根树枝,最后,那目光落在了呆坐在地上、手里还攥着半截枯枝的林奕身上。
那目光,极其复杂。有劫后余生的余悸,有对妖毒的恐惧,有对妻子生死未卜的焦灼,但更多的,是一种林奕完全看不懂的、深沉的、仿佛洞悉了某种宿命般的……悲哀和释然?
“呵……”林大山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、仿佛带着无尽疲惫和嘲讽的短促气音,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,似乎想对林奕说什么。然而,他刚一张口,一大口粘稠如墨、散发着刺鼻腥臭的黑血猛地喷了出来!
“爹!”林溪哭喊着扑过去。
林大山高大的身躯晃了晃,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,像风中残烛。他最后看了一眼扑过来的小女儿,又看了一眼呆坐在妖狼尸体旁、如同丢了魂的林奕,那目光里的悲哀如同实质般沉重。他嘴唇翕动了几下,似乎想喊出一个名字,又似乎想交代什么,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,消散在充满血腥味的空气里。
“噗通!”
林铁匠如山的身躯,重重地倒了下去,砸起一片尘土。那柄沾满了他汗水和此刻污黑妖血的短锤,“哐当”一声,滚落在林奕脚边。
小小的院子里,死寂一片。只有林溪撕心裂肺的哭嚎,和王秀兰在墙角微弱的、带着血沫的喘息声,在弥漫的尘土与浓烈的血腥味中,交织成一曲绝望的哀歌。
林奕呆呆地坐着,手里还攥着那半截枯枝,上面沾着几滴妖狼暗沉的血。他看看旁边妖狼渐渐冰冷的尸体,看看墨黑如炭、气息全无的父亲,又看看墙边血泊里奄奄一息的母亲,最后看向哭得几乎晕厥的妹妹。
世界在他眼前旋转、崩塌,碎成无数带着血色和腥味的碎片。巨大的、冰冷的、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恐惧和茫然,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。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却像被塞满了滚烫的沙子,发不出一丝声音。只有眼泪,毫无预兆地、汹涌地滚落下来,冲刷着他脸上沾染的尘土和血污,留下冰冷的痕迹。
他,真的成了怪物吗?一个只会带来死亡和毁灭的……怪物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