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妖 第一章:少一魄

第一章 少一魄


铁锤敲打赤红铁块的声响,是林奕降生到这世间听到的第一个声音。


“铛——!”


沉闷,悠长,带着灼热的气息,穿透产房简陋的土墙,钻进他混沌初开的意识里。紧接着是女人压抑着痛苦的嘶喊,像被扼住喉咙的兽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,混合着泥土、干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道。这味道,后来成了林奕对“家”最深的烙印——父亲林大山铁匠铺里永远散不去的金属气息。


林大山是林家村,乃至附近几个村子最好的铁匠。他打出的锄头能轻易劈开最硬的冻土,镰刀挥过麦秆如切水流。此刻,这个惯于在火星四溅中沉默劳作的男人,却像一尊被雨水泡透的泥塑,僵立在产房门口。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黝黑脸庞淌下,砸在脚边干燥的泥地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。每一次屋内妻子王秀兰的痛呼,都让他魁梧的身躯难以察觉地颤抖一下。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抠住粗糙的门框,指节泛白,仿佛那朽木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


接生婆李婶掀开那床洗得发白、打着补丁的粗布门帘,探出头,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:“大山,是个带把儿的!母子……唉,秀兰累脱了力,娃儿看着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,“……哭声弱得很,像只病猫崽儿。”


林大山紧绷的肩膀猛地垮塌,又迅速挺直。他胡乱抹了把脸,那混杂着汗水和某种更沉重液体的手掌在粗布衣服上蹭了蹭,便一头扎进屋内。


昏暗的油灯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。王秀兰躺在土炕上,脸色蜡黄,汗水浸透了鬓角散乱的发丝,虚弱得几乎只剩一口气。她身侧,一个襁褓安静地躺着。襁褓里的婴孩,便是林奕。他没有寻常新生儿响亮的啼哭,只是微微张着小嘴,发出断断续续、几乎听不见的抽噎,小脸憋得有些发青,胸脯的起伏微弱得可怜。


林大山的心,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。他小心翼翼地靠近,伸出布满厚茧、常年与火与铁打交道的手指,想碰碰儿子皱巴巴的小脸。指尖离那柔嫩的肌肤还有寸许,却停住了。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,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、极其细微的空洞感,顺着指尖蔓延上来。仿佛那小小的身体里,有什么本该充盈的东西,缺失了一部分。他皱了皱眉,粗糙的手指最终只轻轻拂过襁褓的边缘。


“秀兰……”他喉咙干涩,声音嘶哑。


王秀兰费力地睁开眼,看向丈夫,又看向襁褓,眼底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。她伸出手,指尖颤抖着触碰到林奕冰凉的小手。那一瞬间,她指尖流转的、极其微弱的一丝温润白光,如同水珠滴落沙地,瞬间被吸得无影无踪。王秀兰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,迅速收回,藏进被子里,仿佛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。她闭上眼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阴影。


“娃儿……平安就好。”她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

日子像村头那条浑浊的小河,表面平缓,底下却藏着看不见的暗流。林家的日子,因着林大山的铁匠手艺和王秀兰一手极好的织补绣活,在村里算是殷实。铁匠铺炉火不熄,叮当声是村里固定的晨钟暮鼓;王秀兰的织机也常常响到深夜,梭子在她灵巧的手中穿梭,织出的布匹细密匀称,染上靛蓝或茜草的颜色,总能在集市上换回不错的价钱。


林奕在父母的忙碌中一天天长大。只是这长大,慢得令人心焦。


三个月,同村的孩子已能在炕上笨拙地扭动脖子,好奇地追逐光影,林奕依旧软绵绵的,连抬头都显得艰难。他的目光总是涣散的,对着晃动的拨浪鼓、对着母亲温柔的笑脸,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,难以聚焦。王秀兰抱着他,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,眼底的忧虑一日深过一日。她偶尔会偷偷凝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,试图探入儿子体内,那感觉却如同石沉大海,或者更像投入一个深不见底、冰冷沉寂的空洞,引不起丝毫涟漪。她心口便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发慌。


一岁,邻家孩子已能扶着墙根跌跌撞撞学步,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含糊的“爹”、“娘”。林奕却连稳稳坐着都做不到,常常像被抽了骨头般软倒。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“嗬嗬”的、意义不明的气音,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流下,浸湿胸前的围兜。林大山打铁的声音,有时会刻意放轻,但那沉沉的、仿佛压抑着什么的“铛…铛…”声,反而更添了几分沉重。


村里开始有了闲言碎语。


“林家那小子……怕不是个傻的吧?”

“瞧着就不机灵,眼珠子都不转。”

“可惜了林铁匠那么好的手艺……”

“王娘子那么好的人,唉……”


这些议论像夏日的蚊蝇,嗡嗡地绕着林家打转。林大山脸上的沟壑更深了,沉默的时间也更长。王秀兰出门时,头会埋得更低一些,脚步更快一些。只有抱着林奕时,她会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试图教他:“奕儿,看娘……这是灯……亮亮……” 手指着昏黄的油灯,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。林奕偶尔会转动一下眼珠,看向那跳动的光点,但很快,那点微弱的兴趣便消散在茫然里。


终于,在林奕两岁生辰后不久的一个黄昏,林大山放下烧红的铁块,没顾上擦汗,大步流星地出了门。几天后,他带回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、背着破旧药箱的老人。老人须发皆白,脸上皱纹深刻,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,仿佛能看透皮囊。这便是邻县颇有些名气的游方郎中,孙老先生。


孙老先生被请进了堂屋。王秀兰抱着林奕,紧张地站在一旁。林奕似乎对陌生人毫无感觉,依旧低垂着眼帘,玩弄着自己软绵绵的手指。孙老郎中枯瘦的手指搭上林奕细小的手腕,闭目凝神。屋内静得可怕,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轻微“噼啪”声。林大山站在门边,像一尊沉默的铁塔,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着内心的波澜。


许久,孙老先生才缓缓睁开眼,眉头拧成一个疙瘩。他收回手,捻着胡须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那叹息声沉甸甸的,砸在王家夫妇心头。


“林师傅,林娘子,”孙老郎中的声音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疲惫,“令郎这病……非是寻常胎里弱、五迟五软之症。”


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句,目光扫过林大山布满厚茧的手和王秀兰指间因常年织布留下的薄茧,最终落在林奕那懵懂无知的小脸上,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。


“此子脉象,浮滑而滞涩,神光涣散难聚……依老朽浅见,”孙老的声音压得更低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,“怕是……天生魂魄有缺,少了一魂一魄!”


“少了一魂一魄?!”


王秀兰脸色瞬间煞白,脚下踉跄一步,差点抱不稳怀里的孩子。林大山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妻子,他虽不懂什么魂魄玄学,但“天生残缺”这四个字,已如最冷的冰水浇透了他。他扶着妻子的手臂坚硬如铁,沉声问:“孙老,可有……可有法子?”


孙老郎中缓缓摇头:“此乃先天之损,非药石所能及。寻常安神定惊之药,于他不过是隔靴搔痒。”他看着林大山夫妇瞬间灰败绝望的脸色,话锋却又一转,“不过……世间之大,奇物众多。老朽早年行医,曾在一本残破古籍上见过一鳞半爪。传说中有‘定魂丹’与‘定魄丹’二物,乃上古修士为稳固神魂所炼,或能弥补此等先天魂魄之缺憾。只是……”


“只是什么?”林大山的声音带着急切,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。


“只是此等灵丹,早已绝迹于凡尘。”孙老苦笑,“即便真有,也绝非我等凡夫俗子能轻易寻得、购得之物。其价值,恐怕倾尽林师傅一生打铁所得,也难及万一。而且……”他再次看向林奕,目光复杂,“即便得丹,也只是‘定魂定魄’,稳住他现有的这点根基,令其不再继续散逸,勉强像个常人般长大。那缺失的一魂一魄,终究是……补不回来的。他能走到哪一步,全看天意造化。”


孙老走了,留下一个渺茫的希望和一座更沉重的绝望之山压在林家夫妇心头。倾家荡产?林大山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,看着炉膛里依旧跳跃的火苗,看着妻子怀中懵懂的儿子,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而沉凝,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。王秀兰紧紧抱着林奕,泪水无声地滑落,滴在孩子细软的头发上,又迅速洇开消失。


时光并未因这残酷的宣判而停滞。林奕三岁了,依旧不会说话,不会走路。村里的孩子开始明目张胆地嘲笑他。


“看!傻林子又来啦!”

“傻林子,流口水,摔个跟头啃泥巴!”

“略略略,小傻子!”


孩童们尖锐的哄笑像刀子,刮着王秀兰的心。她抱着林奕快步走过,将那些恶意的声音甩在身后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林奕在她怀里,睁着那双依旧缺乏神采的大眼睛,懵懂地看着那些指指点点的小小身影,似乎不明白那些声音意味着什么,只是本能地感到母亲身体的僵硬和传递过来的悲伤,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她的衣襟。


林大山的铁匠铺里,炉火依旧熊熊,锤声依旧铿锵,只是那打铁的节奏,比以往更沉,更闷,仿佛要将所有的憋闷和焦灼都砸进通红的铁块里。火星溅在他裸露的手臂上,烫出细小的红点,他也浑然不觉。


日子在压抑中又捱过了两年。林奕五岁那年的冬天,格外寒冷。寒风卷着雪粒子,抽打着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。林家堂屋的炉火烧得旺旺的,映得墙壁通红。


林大山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,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,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紧张。他一层层揭开油纸,露出里面两个比龙眼略小、通体浑圆的蜡丸。蜡丸呈深褐色,表面布满细密的云纹,散发着一股极其奇异的气息——既非浓郁的药香,也非草木清香,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和某种精纯能量的、微带苦涩的冷冽气息。仅仅是这气息弥漫开来,就让堂屋里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。


“秀兰,”林大山的声音有些沙哑,眼神却亮得惊人,“成了。”


王秀兰看着那两枚蜡丸,身体微微颤抖起来,眼中瞬间涌起泪光,又被她强行压下。她快步去灶间端来一小碗温热的米汤。林大山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碎蜡封,露出里面两颗鸽卵大小、颜色迥异的丹药。一颗色泽深沉如凝固的墨玉,隐隐有幽光流转,触手冰凉,正是“定魂丹”;另一颗则温润如羊脂白玉,散发着柔和暖意的光晕,是为“定魄丹”。奇异的气息瞬间浓郁了数倍,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压迫感。


“奕儿,张嘴,乖。”王秀兰的声音温柔得发颤,她舀起一小勺温热的米汤,小心地喂到林奕嘴边。林奕顺从地张开小嘴。林大山深吸一口气,眼神决绝,迅速将那颗冰凉的墨玉色“定魂丹”放入儿子口中,紧接着又将那颗温润的“定魄丹”塞了进去。王秀兰立刻喂入一勺米汤,轻轻托着林奕的下颌,引导他吞咽。


丹药入口即化,并未如寻常药物般需要费力吞咽。林奕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流猛地从喉咙直冲头顶,仿佛瞬间冻结了他的思绪,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闪过,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;紧接着,一股暖流又从心口汹涌而出,带着磅礴的生机,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,试图中和那股霸道的寒意。冰与火在他小小的身体里激烈地冲撞、交融!他小小的身体猛地绷紧,像一张拉满的弓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痛苦气音,小脸瞬间涨得通红,继而又变得惨白,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。


“奕儿!”王秀兰失声惊呼,紧紧抱住儿子剧烈颤抖的身体。


林大山也紧张得额头青筋暴起,一瞬不瞬地盯着儿子。时间仿佛凝固了,只有炉火噼啪的爆响和林奕痛苦压抑的呜咽在屋内回荡。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片刻,也许是一个时辰,林奕绷紧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下来,急促的喘息也逐渐平复。他脸上的痛苦之色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宁。那双原本总是蒙着一层雾气、涣散无神的大眼睛,此刻虽然依旧带着孩童的懵懂,但眼底深处,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,多了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清明?像是蒙尘的琉璃,被骤然擦亮了一角,映出了炉火跳动的光影。


王秀兰屏住呼吸,试探地、极其轻柔地唤了一声:“奕儿?”


林奕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,缓缓抬起眼皮。他的目光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游移,而是真真切切地,落在了母亲布满泪痕却充满希冀的脸上。那目光里,有初生的懵懂,有对痛苦的茫然,但更多的,是一种混沌初开、刚刚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、笨拙而清晰的专注。他张了张嘴,喉头滚动了几下,似乎想发出声音,却只带出一阵微弱的气流。


然而,这细微的变化,落在林大山和王秀兰眼中,却不啻于惊雷!


王秀兰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,这次是狂喜的泪水。她紧紧抱住林奕,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,声音哽咽不成调:“奕儿!我的奕儿!你看见娘了?你看见娘了是不是?” 林大山铁塔般的身躯也微微颤抖着,他伸出粗糙的大手,极其轻柔地、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珍视,碰了碰儿子温热的脸颊,常年紧抿的嘴角,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,露出一个混合着疲惫、欣慰和巨大压力的、极其复杂的笑容。


冬去春来,冰雪消融,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林家村渐渐复苏。


药力如同无形的支架,艰难地撑起了林奕摇摇欲坠的魂魄根基。变化是缓慢的,却又是实实在在的。


他开始能自己坐稳了,虽然姿势还有些僵硬。王秀兰欣喜若狂,将家里所有带棱角的家具都用厚厚的破布仔细包好,生怕他摔倒磕碰。她常常坐在织机旁,一边手脚麻利地穿梭引线,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坐在铺了厚厚草席的地上的儿子。林奕会笨拙地伸出小手,去够不远处一个林大山用废铁边角料打磨得光滑锃亮的小铁环,那是他唯一的玩具。他抓握的力量还很弱,小铁环常常从手中滑落,滚到一边。他也不哭闹,只是静静地盯着那滚动的铁环,然后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,手脚并用地爬过去,再尝试抓住。每一次成功的抓握,他脸上都会露出一种极其纯粹、近乎于新生的喜悦。


更大的变化发生在语言上。在一个阳光暖融融的午后,王秀兰抱着林奕坐在院子里晒太阳,指着墙角一簇在寒风中顽强冒出新绿的嫩草,一遍遍耐心地教:“草……奕儿,看,那是草……绿绿的草……”


林奕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,阳光晒得他小脸微红。他顺着母亲的手指看去,目光落在那抹鲜嫩的绿色上。他的小嘴无意识地翕动着,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哝声,似乎在模仿那个陌生的音节。王秀兰屏住呼吸,心跳如鼓。


“草……”一个极其轻微、带着浓重气音、含糊不清的音节,终于从他唇齿间艰难地挤了出来。


王秀兰浑身一震,仿佛被巨大的惊喜击中,猛地低头看向怀中的儿子,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:“奕儿!你再说一遍!再说一遍给娘听!”


林奕似乎被母亲激动的情绪感染,又努力地张了张嘴,小脸憋得通红:“草……”


这一次,清晰了一点点。


“草!对!是草!娘的奕儿会说话了!”王秀兰再也忍不住,抱着儿子喜极而泣,泪水滴落在林奕仰起的、带着懵懂喜悦的小脸上。那一声含糊的“草”,如同在死寂的冰原上投下第一颗种子,带来了微弱的、却足以燎原的希望。


林大山的铁锤敲打声,在院墙外有节奏地响着,那声音似乎比往日轻快了几分,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不易察觉的释然。


林奕的世界,仿佛终于撕开了一道缝隙,微弱的光和声音,艰难地透了进来。他开始了漫长而笨拙的学习。学习认识这个对他而言依旧模糊而陌生的世界。


“爹……”他看着炉火旁挥汗如雨的身影,尝试着发出音节。

“娘……”他扑向张开怀抱的温暖源头。

“水……”他指着粗陶碗。

“牛……”他看着院子里拴着的老黄牛,那是家里除了爹娘外最庞大的活物。


每一个字,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,吐字含糊不清,像含着一口水。村里的孩子们偶尔路过铁匠铺,听到他咿咿呀呀、不成调的发音,还是会捂着嘴偷笑,或者远远地喊一声“傻林子说话啦!”,然后嬉笑着跑开。但王秀兰毫不在意,她总是第一时间回应儿子,不厌其烦地纠正,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光彩。林大山打铁的空隙,也会放下沉重的铁锤,蹲在儿子面前,指着自己:“爹——”,声音低沉而笨拙,眼中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温和。


学步的过程更是充满了艰辛和跌倒。林奕的双腿软绵绵的,支撑力不足,常常没走两步就失去平衡,“噗通”一声摔在地上。厚厚的土布裤子磨破了膝盖,渗出血丝。王秀兰心疼得直掉眼泪,想上前搀扶,却被林大山拦住。男人沉默地站在一旁,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挣扎着、一次又一次地用小手撑起身体,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,小小的脸上满是倔强。只有当儿子摔得狠了,发出委屈的呜咽时,他才大步上前,一把将脏兮兮的小人儿捞起来,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拍掉他身上的尘土,然后将他放在更平坦的地方,指向前方几步外王秀兰伸出的双手。


“去,找你娘。”他的声音很简短。


林奕吸吸鼻子,看着母亲温暖的笑脸,再次迈开不稳的步子,像只摇摇摆摆的小鸭子,一步,两步……最终扑进母亲柔软的怀抱,换来一个紧紧的拥抱和轻柔的安抚。每一次短暂的行走成功,都伴随着王秀兰毫不吝啬的夸赞和林大山嘴角那一闪而逝的弧度。那些摔出来的青紫和擦伤,成了他认识脚下这片土地最深刻的烙印。


日子就在这缓慢而充满微小喜悦的康复中流淌。林奕能自己稳稳地走路了,虽然姿势还有些僵硬。他能说出简单的句子了,虽然依旧含混不清。村里孩子们“傻林子”的嘲笑,似乎也随着他一点点展现出的“正常”而少了许多。


五岁生辰过后不久的一个傍晚,夕阳的金辉洒满了小小的农家院落。王秀兰在灶间忙碌,炊烟袅袅。林大山刚结束一天的劳作,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,用一块油石仔细打磨着一把新打好的镰刀刃口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林奕蹲在父亲脚边,小手拿着一根小木棍,专注地在松软的泥地上划拉着不成形的图案,小脸上沾了几点泥星。


晚风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吹过。林奕忽然抬起头,清澈的目光落在父亲疲惫却刚毅的侧脸上,又转向灶间门口母亲忙碌的背影。他放下小木棍,用尽力气,清晰而响亮地喊了一声:


“爹!娘!”


那声音,还带着孩童的稚嫩,却无比清晰,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,瞬间打破了小院的宁静。


林大山打磨镰刀的手猛地顿住,粗糙的手指捏紧了冰冷的油石。

灶间门口,王秀兰系着围裙的身影猛地一僵,手中盛水的葫芦瓢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清水洒了一地。


她缓缓转过身,夕阳的金光勾勒出她微微颤抖的轮廓。她的目光,越过小小的院落,直直地落在林奕身上,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——狂喜、酸楚、欣慰、深藏的疲惫,以及一丝……难以捕捉的、冰冷的、仿佛完成某个重大任务后的释然?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,顺着她不再年轻的脸颊无声滑落,滴落在沾着泥土的衣襟上,迅速洇开深色的痕迹。


林奕仰着小脸,看着母亲脸上的泪水,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,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叫了爹娘,娘会哭。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。


林大山缓缓放下手里的镰刀和油石,站起身。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,笼罩住小小的林奕。他走到儿子面前,蹲下身,粗糙的大手带着铁锈和汗水的味道,极其用力地、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克制,揉了揉林奕柔软的头发。他的嘴角扯动了一下,似乎想笑,最终却只化为一声低沉短促、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:


“嗯。”


夕阳沉入远山,最后一抹余晖温柔地笼罩着这个农家小院,笼罩着相拥而泣的母亲,沉默如山的父亲,以及那个终于能清晰喊出“爹娘”、站在命运起点上懵懂无知的孩童。炉膛里,白日锻铁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,在灰白之下,残留着暗红的火星,无声地蛰伏着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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