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看记录
  • 我的观影记录
登录
  • 妖 第四章:药园囚徒

    第四章 药园囚徒


    药园在青玄峰的西麓。


    苏月蓉没有带林奕御剑飞行,而是沿着一条蜿蜒在古木浓荫下的青石小径,沉默地行走。夕阳的余晖被茂密的枝叶切割成破碎的光斑,洒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,也落在林奕沾满泥污和泪痕的小脸上,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、虚假的暖意。


   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草木气息。但这气息与林家村后山那种带着泥土腥气的清新截然不同。这里的草木之气,清冽、纯粹,仿佛每一片叶子、每一根草茎都饱含着某种精纯的能量,吸一口,肺腑间都带着微微的凉意和难以言喻的舒适感。然而,这浓郁得令人心醉的生机,却像一层无形的、冰冷的帷幕,将林奕与这个世界隔得更远。他像个误入仙境的污秽鬼魅,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,生怕自己的呼吸惊扰了这份不属于他的宁静。


    小径尽头,豁然开朗。


    一片巨大的山谷盆地展现在眼前。谷地四周是陡峭的山崖,如同天然的屏障。谷中,被开垦成无数方方正正、错落有致的药田。田埂由光滑的青玉铺就,散发着温润的光泽。药田里种植的,是林奕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。


    有的叶片肥厚如碧玉,脉络中流淌着淡淡的银光;有的茎秆纤细透明,顶端结着赤红如火的小果,散发着诱人的甜香;有的则开着碗口大的紫色花朵,花瓣层层叠叠,无风自动,如同活物般吞吐着周围的灵气;更有一些形如灵芝,却通体漆黑如墨,表面布满了诡异的银色纹路,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……


    无数肉眼可见的、乳白色的灵雾丝带般在药田间流淌、盘旋,汇聚到山谷中央一处地势稍高的白玉平台上。平台上矗立着一座精巧的三层八角玉塔,塔身流光溢彩,塔尖凝聚着一团浓郁的、几乎化为液体的乳白灵雾,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,缓缓旋转着,将整个山谷的灵气都汇聚、提纯,又丝丝缕缕地反哺给下方的药田。玉塔周围,有穿着和苏月蓉类似月白道袍的弟子在忙碌,或掐诀引动灵雾,或小心地侍弄着塔基周围几株最为神异的灵植。


    这里就是丹鼎阁的核心——百草园。也是林奕未来,或者说,他余生的牢笼。


    苏月蓉的脚步在一处靠近山崖边缘、相对偏僻的药田边停了下来。这块药田不大,种着的也不是那些流光溢彩的奇珍,而是一些相对“普通”的灵草。叶片狭长呈锯齿状,开着不起眼的淡黄色小花,散发着一种微苦的清香。田埂旁,有一座极其简陋的小屋。墙壁是用粗糙的山石垒砌,缝隙间糊着黄泥,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,显得与周围精致如玉的药田和那座灵光四溢的玉塔格格不入,像是强行塞进这仙家画卷里的一块丑陋补丁。


    小屋门口,站着一个穿着灰色短褂、身材微胖、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。他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竹扫帚,正懒洋洋地扫着门前的落叶,脸上带着一种长期困守在此的麻木和油滑。看到苏月蓉走来,他立刻丢下扫帚,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,小跑着迎了上来,腰弯得很低。


    “阁主!您怎么亲自来了?”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。


    苏月蓉微微颔首,指了指身后如同受惊小兽般缩着的林奕:“张管事,这是林奕。从今日起,便安置在你这里。负责照料这片‘苦艾草’田,以及清扫附近区域。”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。


    张管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小眼睛飞快地上下扫视着林奕。那目光像两把小刷子,刷过林奕褴褛的衣衫、沾满污垢的脸颊、惊恐不安的眼神,以及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、被此地浓郁灵气也掩盖不去的、属于凡尘的土腥气和……一丝极淡的、令他不舒服的阴冷气息(他以为是林奕身上残留的血污气味)。谄媚迅速褪去,换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和鄙夷。


    “哎哟,阁主,这……这小娃娃细胳膊细腿的,能干什么活啊?这苦艾草虽说不是什么金贵东西,可也是炼制‘清心散’的主料,侍弄起来也讲究火候……”张管事搓着手,试图推诿。


    “他只需按你吩咐,做些洒水、除草、清扫的粗活即可。精细处自有他人。”苏月蓉打断他,语气虽淡,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,“此子身世可怜,身有……隐疾。你需看顾一二,莫要苛待。所需饭食衣物,按最低等杂役供给,每月初一去庶务堂领取。”她刻意隐去了“妖毒”二字,只以“隐疾”带过。


    张管事一听“最低等杂役”,脸上的嫌弃更浓了。最低等,就意味着最少的份例,最差的待遇。他这偏僻角落本就油水寡淡,如今又塞进来一个吃白饭的拖累?但他不敢违逆阁主,只能点头哈腰地应承:“是是是,阁主放心,小的明白!一定照看好他!”心里却早已把这瘦小肮脏的小崽子骂了千百遍。


    苏月蓉不再多言,转头看向林奕。她的目光依旧带着医者的悲悯,但这份悲悯此刻更像一种遥远的施舍,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。“林奕,从今往后,你便在此安身。张管事会安排你起居劳作。此地灵气充裕,于你身体或有裨益。好自为之,莫生事端。”


    说完,她月白色的身影便飘然而去,留下淡淡的药草清香,很快消失在药田深处浓郁的灵雾之中。仿佛从未带来过这样一个沉重的“麻烦”。


    林奕孤零零地站在原地,如同被遗弃的破布娃娃。苏月蓉的离开,带走了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庇护感。他感觉自己彻底暴露在这个陌生而冰冷的世界里。面前,是张管事那张写满嫌弃和不耐的脸;周围,是那些散发着奇异光芒、仿佛带着审视目光的奇异花草;远处,是那座高高在上、吞吐着磅礴灵气的玉塔,以及塔下那些衣袂飘飘、如同云端仙人的弟子。巨大的孤寂感和格格不入的卑微感,如同冰冷的藤蔓,缠绕住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


    “还杵着干什么?真当自己是少爷了?”张管事尖利的声音打破了死寂,带着浓浓的厌烦。他用手里的扫帚柄,毫不客气地戳了戳林奕瘦弱的肩膀,力道不小,“看见没?那间茅屋!以后那就是你的狗窝!去!先把屋前屋后给老子打扫干净!扫不干净,今晚就别想吃饭!”


    林奕被他戳得一个趔趄,肩膀生疼。他惊恐地看了一眼那间低矮破败的茅屋,又看看张管事那张刻薄的脸,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。


    “嘿!小崽子还敢躲?”张管事三角眼一瞪,扬起扫帚作势要打,“赶紧滚过去干活!晦气东西!也不知道阁主怎么想的,弄这么个玩意儿来污老子的地方!”


    那扬起的扫帚和凶狠的眼神,瞬间唤醒了林奕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。他想起了村里孩子砸来的石块,想起了那些厌恶的目光,想起了父亲沉重而冰冷的背影……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,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了那间茅屋,抓起倚在墙边另一把更破旧的扫帚,开始拼命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和尘土。动作笨拙而慌乱,激起一片呛人的烟尘。


    “呸!没用的东西!扫个地都扫不利索!”张管事鄙夷地啐了一口,骂骂咧咧地走开了,似乎多看林奕一眼都嫌脏。


    茅屋很小,只有一间。里面除了一张用粗糙木板搭成的矮炕,炕上扔着一床又薄又硬、散发着霉味的破旧被褥,就只剩下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粗陶水罐。没有桌椅,没有油灯,四面墙壁透风,屋顶的茅草稀疏,可以想象雨天的凄惨。这里比林家村铁匠铺的柴房还要简陋百倍。


    林奕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,抱着膝盖。茅屋的缝隙里透进外面药园清冷的夜光,也钻进来丝丝缕缕带着草木清香的寒气。他听着外面不知名的虫鸣,听着远处玉塔方向偶尔传来的、模糊不清的人声,巨大的孤独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,一波波冲击着他脆弱的心防。眼泪无声地滑落,浸湿了破旧的衣襟。他想爹,想娘,想那个总是追着他喊“哥哥”的弟弟,想那个会委屈地哭、最后在他怀里变得冰冷的妹妹……巨大的悲伤和自责如同巨石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

    “怪物……我是怪物……”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,用牙齿传来的剧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绝望感。手臂上很快出现了一排深深的、带着血丝的牙印。


    日子在压抑的重复中缓慢爬行。


    林奕的生活被压缩成了最简单的两点一线:茅屋——苦艾草田。


    每天天不亮,张管事尖利的叫骂声就会准时响起,像催命的锣鼓:“懒骨头!还不起!等着日头晒屁股吗?!”林奕必须立刻从冰冷的土炕上爬起来,开始一天的劳作。


    他的工作很简单,却又极其繁重枯燥。


    第一件是挑水。药田旁有一口深井,井水冰凉刺骨,带着浓郁的灵气。张管事给他一个半人高的巨大木桶。林奕瘦小的身体要拖着这个沉重的木桶,沿着陡峭湿滑的山路走上几百步,才能将水倒进药田边缘的蓄水池里。一桶,两桶,三桶……直到那巨大的水池被注满。沉重的木桶压弯了他稚嫩的脊背,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肩膀的皮肉里,磨出血痕,又被冰冷的井水浸得刺痛。山路崎岖,他常常摔倒,冰冷的水泼洒一身,换来张管事更恶毒的咒骂和克扣得更加苛刻的、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粥。


    第二件是除草。苦艾草田里,总会长出一些顽强的杂草,与灵草争夺养分和灵气。张管事给他一把钝得割手的小锄头。林奕必须弯着腰,在齐膝高的药草间,小心翼翼地辨认,用那钝锄头一点点地将杂草连根刨起。这活计看似轻松,却极耗心神和体力。腰酸背痛是常态,更要命的是,有些杂草的汁液沾到皮肤上,会引发红肿瘙痒,甚至溃烂。林奕的手上、胳膊上,很快就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红肿的斑块,又疼又痒,钻心难忍。


    第三件是清扫。茅屋周围,以及通往这片苦艾草田的小径。落叶、尘土、偶尔掉落的枯枝败叶。张管事要求必须一尘不染,稍有疏漏,便是劈头盖脸的辱骂,甚至克扣那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。


    食物是林奕活下去的唯一动力,也是他屈辱的根源。


    每天只有两顿。早上是一碗能照见人影、稀得几乎没有米粒的糙米粥,配一小块又黑又硬、散发着怪味的粗面饼子。晚上则是一碗浑浊的、漂浮着几片发黄菜叶的汤水,和同样分量可怜的黑面饼。这点东西,对于一个正在长身体、又承担着繁重体力劳动的孩童来说,连塞牙缝都不够。饥饿感如同附骨之蛆,日夜啃噬着他的胃,也消磨着他最后一点力气和尊严。


    张管事每次分发食物时,都像施舍给路边的野狗,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一种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意。有时心情不好,或者林奕的活计稍不如意,他便会故意克扣,甚至将食物倒在地上,看着林奕像狗一样爬过去捡拾沾满泥土的饼子。


    “吃啊!废物!你不是饿吗?地上的更香!”张管事刻薄的笑声像刀子一样扎在林奕心上。


    每一次,林奕都死死攥着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扑上去撕咬的冲动。巨大的屈辱感和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交织在一起,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。但最终,对生存的卑微渴望总会压倒那点可怜的尊严。他会在张管事戏谑的目光中,慢慢弯下腰,颤抖着捡起那沾满泥土的饼子,背过身去,一小口一小口地、艰难地吞咽下去。泥土的腥涩混合着食物的霉味,每一次吞咽,都像是在吞咽自己的灵魂碎片。


    孤寂是比饥饿和劳累更可怕的折磨。


    偌大的药园,除了张管事那张刻薄的脸,他几乎见不到其他人。那些在玉塔周围忙碌的丹鼎阁弟子,个个神情专注或淡漠,偶尔目光扫过这片偏僻的药田和他这个衣衫褴褛的“杂役”,也如同看一块石头、一棵草,没有任何波澜。没有人跟他说话,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。他像一粒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,独自在寂静中腐烂。


    只有夜晚蜷缩在冰冷的茅屋里时,他才能放任自己沉溺在巨大的悲伤和思念中。他会把脸深深埋进那床散发着霉味的硬被褥里,无声地流泪,一遍遍地在心里呼唤着爹娘和弟弟妹妹的名字。泪水是唯一的宣泄,也是唯一的陪伴。


    时间久了,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笼罩了林奕。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,眼神里的惊恐不安渐渐被一种死水般的空洞取代。干活,挨饿,挨骂,睡觉。日复一日,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,机械地重复着这绝望的循环。只有在夜深人静,独自舔舐伤口时,那深埋眼底的、如同灰烬深处残存火星般的恨意,才会偶尔闪烁一下。恨张管事的刻薄,恨那些冷漠的仙人,恨这将他囚禁的命运,也恨……那个带来这一切灾厄的、名为“林奕”的自己。


    然而,平静是暂时的。林奕的“特殊”,注定了他无法在这看似与世隔绝的药园真正隐形。


    这天午后,毒辣的日头炙烤着药田。林奕正蹲在苦艾草丛中,艰难地用那把钝锄头对付一丛根系特别发达的杂草。汗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不断滚落,滴进泥土里,瞬间就被蒸干。手臂上被杂草汁液刺激出的红肿斑块,在汗水的浸润下又痒又痛。他咬着牙,专注地刨着土,只想快点干完活,或许能讨到一口水喝。


    一阵嬉闹声由远及近传来,打破了这片区域的沉闷寂静。


    林奕下意识地抬头望去。


    只见三个穿着崭新青色道袍、年纪与他相仿(约莫七八岁)的少年,正沿着田埂朝这边走来。为首的一个身材格外敦实,小脸圆胖,眼睛被挤成了两条细缝,下巴叠着两层肉,走起路来身上的赘肉一颤一颤。他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折来的、带着灵光的小树枝,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抽打着路边的药草,显得百无聊赖。身后跟着两个稍瘦些的少年,一个尖嘴猴腮,一个塌鼻小眼,脸上都带着谄媚讨好的笑容,如同胖少年的跟班。


    林奕认得那身青色道袍。那是青玄宗外门弟子的服饰。这几个,是已经拜入仙门、开始正式修行的“仙童”。


    他心中一紧,连忙低下头,把身子缩得更低,希望自己能被茂密的苦艾草完全遮挡住。他不想惹麻烦,更害怕这些“小仙人”的目光。


    “喂!张莽!你爹管的这片破地方有什么好玩的?除了这些苦哈哈的艾草,连根像样的灵参须子都见不着!”那个尖嘴猴腮的少年抱怨着,一脚踢飞了田埂边的一块小石子。


    被叫做张莽的胖少年正是张管事的儿子。他撇了撇嘴,小眼睛里也满是无聊:“谁知道我爹怎么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角落来了!整天对着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,烦都烦死了!害得小爷我想弄点零嘴打打牙祭都没地方!”他手里的树枝狠狠抽在一株长势正好的苦艾草上,嫩叶顿时被打折了好几片。


    “咦?”那个塌鼻小眼的少年眼尖,忽然指着苦艾草丛深处,“张莽哥,你看!那儿好像有个人?蹲在草里干嘛呢?跟个耗子似的!”


    张莽顺着手指方向看去,果然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草丛里、穿着破烂灰布短褂、试图隐藏自己的瘦小身影。


    “嘿!还真有个小叫花子!”张莽眼睛一亮,无聊的脸上顿时来了精神。他大摇大摆地走下田埂,拨开茂密的苦艾草,走到林奕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用手里的小树枝毫不客气地戳了戳林奕的脑袋:“喂!小叫花子!抬起头来!让爷瞧瞧!”


    林奕身体猛地一僵,恐惧瞬间攫住了他。他死死低着头,抱着锄头的手臂微微发抖。


    “张莽哥让你抬头!聋了还是哑了?”尖嘴猴腮的少年狐假虎威地呵斥道,上前一步,猛地推了林奕一把。


    林奕猝不及防,被推得向后一仰,跌坐在泥地里,手里的钝锄头也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他终于抬起了头,沾满泥污和汗水的脸上,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,此刻充满了惊惶和无措。


    “哟!长得还挺……磕碜!”张莽看清了林奕的脸,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嫌弃和更浓的戏谑,“瞧这身破烂,啧啧,比山下要饭的还不如!喂,小叫花子,你谁啊?怎么跑到我爹管的药园里来了?偷东西?”


    “我……我是杂役……”林奕的声音细若蚊呐,带着颤抖。


    “杂役?”张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和两个跟班一起哄笑起来,“就你这豆芽菜身板,还杂役?扫把都拿不稳吧?”他眼珠一转,带着恶意的笑容,“小爷我正好无聊,来,给爷学个狗叫听听!叫得好听,爷赏你半块灵谷饼!”他从怀里摸出半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、金黄色的饼子,在林奕眼前晃了晃。


    那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林奕来说,有着致命的诱惑力。他的肚子不争气地“咕噜”叫了一声。但他死死咬着嘴唇,摇了摇头。屈辱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,他不能再像狗一样……


    “嘿!给脸不要脸!”张莽脸上的笑容瞬间变成了恼怒。他把饼子塞回怀里,扬起手中的树枝,劈头盖脸地就朝林奕抽去!“让你叫你就叫!哪来的野种,敢不听小爷的话!”


    树枝带着破风声抽在林奕的胳膊上、背上,留下火辣辣的疼痛。林奕痛呼一声,本能地蜷缩起身体,用手臂护住头脸。


    “打他!张莽哥!打这个不识抬举的贱骨头!”两个跟班也兴奋起来,捡起地上的土块,朝着林奕砸去。


    土块砸在身上并不很疼,但那份羞辱感却比疼痛更甚百倍。林奕蜷缩在泥地里,承受着树枝的抽打和土块的攻击,身体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。他想反抗,想扑上去撕咬,但对方有三个人,而且……他们是“仙人”的孩子。反抗的念头刚刚升起,就被更深沉的恐惧压了下去。他只能死死护着头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。


    “住手!”


    一声清脆的呵斥,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越,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如同冰珠砸落玉盘,瞬间打破了这场欺凌的喧嚣。


    树枝和土块的攻击停了下来。


    张莽和他的两个跟班动作一僵,有些慌乱地循声望去。


    只见不远处的小径上,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少女。她看起来约莫十一二岁年纪,穿着一身和苏月蓉样式相似的月白色道袍,只是尺寸小了许多,更显身姿纤细。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,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尚带稚气、却已初显清丽脱俗的脸庞。她的皮肤白皙细腻,如同上好的瓷器,眉眼清澈,琼鼻樱唇,组合在一起有种令人心静的秀美。此刻,那双清澈的眸子里,正带着明显的怒意,冷冷地扫视着张莽三人。


    少女腰间系着一条淡青色的丝绦,上面悬着一枚小巧的、刻着丹炉纹样的白玉腰牌,显示着她丹鼎阁内门弟子的身份。


    “叶……叶师姐!”张莽脸上的凶狠和得意瞬间消失,换上了一副讪讪的表情,甚至带着一丝畏惧。他连忙丢掉了手里的树枝。他爹张管事只是丹鼎阁最低等的杂役管事,而眼前这位叶婉儿,不仅是内门弟子,更是阁主苏月蓉颇为看重的亲传弟子之一!地位天差地别。


    “张莽,你们在做什么?”叶婉儿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。


    “没……没做什么!”尖嘴猴腮的少年抢先辩解,指着地上的林奕,“叶师姐,是这个新来的小杂役不懂规矩,偷懒耍滑!我们……我们就是教训他一下!”


    “对!对!教训他一下!”塌鼻小眼的少年也连忙附和。


    叶婉儿的目光落在蜷缩在泥地里、浑身沾满泥土草屑、手臂上带着新鲜红痕、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的林奕身上。她清澈的眼底深处,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光芒一闪而逝,快得让人无法捕捉。是怜悯?是探究?还是别的什么?最终,她的目光重新变得清冷,看向张莽,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:“药园自有规矩。杂役犯错,自有管事责罚,轮不到你们私下动手。若再让我看见你们欺凌弱小,定禀明师尊,按门规处置!”


    “是是是!叶师姐教训的是!我们再也不敢了!”张莽三人吓得一哆嗦,连连点头哈腰。他们可以欺负一个没背景的小杂役,却绝对不敢得罪内门弟子,尤其是阁主的亲传弟子。


    “还不快走?”叶婉儿蹙了蹙秀气的眉头。


    张莽三人如蒙大赦,灰溜溜地沿着田埂跑了,连头都不敢回。


    小径上只剩下叶婉儿和依旧蜷缩在泥地里的林奕。


    叶婉儿没有立刻离开。她静静地站在那里,月白的道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,如同山间一株亭亭玉立的幽兰。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林奕身上,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褴褛的衣衫和满身的污秽,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。林奕能感觉到她的注视,那目光没有张管事的刻薄,没有张莽的恶毒,也没有那些外门弟子的冷漠,却带着一种让他更加不安的审视和……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?仿佛她看的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件极其复杂、充满变数的物品。


    林奕依旧低着头,不敢与她对视。他害怕这短暂的“援手”之后,会是更深的麻烦。仙人的心思,他猜不透,也不敢猜。


    良久,叶婉儿才轻轻叹了口气。那叹息声很轻,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无奈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从腰间一个绣着兰草的小巧储物袋里,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。她蹲下身,将油纸包轻轻放在林奕身边的田埂上。


    油纸包里散发出诱人的、带着甜香的温热气息——是两块精致的、掺着灵谷粉和蜂蜜的糕点。


    “拿着吧。”叶婉儿的声音柔和了一些,但依旧保持着距离,“以后……自己小心些。”说完,她站起身,月白色的身影飘然远去,很快消失在药田深处浓郁的灵雾之中,只留下那淡淡的、清雅的药草幽香,和地上那包散发着温暖甜香的糕点。


    林奕依旧蜷缩在泥地里,直到叶婉儿的气息彻底消失。他才慢慢地、极其艰难地抬起头,看向田埂上那个小小的油纸包。甜香的气息钻入鼻腔,勾起了胃里更强烈的饥饿感。他伸出沾满泥土的手,颤抖着拿起油纸包,打开。两块金黄色的、印着精巧花纹的糕点静静地躺在里面,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热气。


    他拿起一块,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。软糯香甜的滋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,带着蜂蜜的醇厚和灵谷特有的清香,是他从未尝过的、如同梦幻般的美味。这味道,和他吞咽过的泥土饼子,形成了天堂与地狱的差别。


    然而,巨大的美味并没有带来丝毫的喜悦。相反,一股更加汹涌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,呛得他眼眶发热。他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糕点,香甜的碎屑从指缝间簌簌落下。他用力地、近乎凶狠地咀嚼着,仿佛要将这份突如其来的、带着怜悯的“善意”,连同所有的委屈、恐惧、愤怒和那深不见底的孤寂,一起狠狠嚼碎,吞咽下去。


    眼泪,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,混着香甜的糕点碎屑,滚落下来,砸在身下冰冷的泥地里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


    药园依旧是那个精美而冰冷的囚笼。但这一天,一个名叫叶婉儿的少女,带着她清冷的审视和那包温热的糕点,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,虽然涟漪很快消散,但那微弱的波动,却已悄然改变了潭水的温度。


    小说1小时前0阅读

  • 妖 第三章:青霄引

    第三章 青霄引


    冰冷的罡风像无数根细密的钢针,狠狠扎在林奕裸露的皮肤上。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灰袍人——陆长老那柄悬停在林家小院废墟上空的青色飞剑末端,像一片被狂风蹂躏后即将凋零的枯叶。飞剑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光晕,隔绝了大部分高空呼啸的厉风,但那股源自高天的、凛冽刺骨的寒意,却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骨髓。


    他死死闭着眼睛,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,随着身体的颤抖簌簌掉落。双手紧紧环抱着膝盖,指甲深深陷进单薄的裤腿布料里,几乎要抠破皮肤。他不敢睁眼。不敢看脚下那片迅速缩小、变得模糊的焦黑废墟——那里曾是他全部的世界,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,以及深深刻入灵魂的血腥与死寂。父亲墨黑僵硬的尸体,母亲在血泊中微弱抽搐的残躯,还有妹妹林溪那小小的、冰冷的、被他死死抱在怀里直到最后被强行夺走的身体……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,反复灼烫着他的脑海,带来灭顶的痛苦和窒息般的绝望。


    飞剑微微倾斜,开始加速上升。失重的眩晕感猛地袭来,林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干呕声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食道。他下意识地抱得更紧,仿佛这具小小的、伤痕累累的身体是他唯一还能抓住的东西。


    “忍着点。”前方传来陆长老淡漠的声音,如同玉石相击,清越却毫无温度,“凡人初上青霄,难免不适。”


    林奕没有回应,只是把头埋得更低,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。他不是因为飞天的眩晕而恐惧,而是这远离大地的感觉,让他感觉自己像一粒被彻底剥离了土壤的尘埃,无所依凭,只能坠向永恒的虚无。他失去了家,失去了亲人,连脚下这片承载着所有痛苦记忆的土地,也在迅速离他而去。他还有什么?


    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是片刻,或许是很久,那股尖锐的失重感和刺骨罡风似乎缓和了一些。林奕依旧蜷缩着,但身体本能的颤抖稍稍平复。他感觉到飞剑似乎悬停在了某个高度,以一种相对平稳的姿态向前飞行。


    “睁开眼。”陆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

    林奕的身体僵硬了一下。他抗拒着,恐惧着,害怕睁眼后看到的依旧是那吞噬了他一切的焦土。但那股无形的压力迫使他不得不服从。他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赴死般的艰难,掀开了沉重的眼皮。


    瞬间,他的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撼而骤然放大!


    脚下,是无边无际、翻滚涌动的云海。厚重洁白的云层如同凝固的波涛,在金色的夕阳余晖下被镀上了一层瑰丽壮阔的金边。云海缝隙间,偶尔露出下方大地的轮廓——连绵起伏的山脉如同墨绿色的巨龙脊背蜿蜒盘旋,蜿蜒的河流像银色的丝带在广袤的原野上闪烁,那些他曾以为无比巨大的村庄城镇,此刻渺小得如同孩童随意洒落的积木,被广袤的天地轻易包容。


   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和孤寂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林奕的心。他曾经的世界,那个充斥着铁匠铺的叮当声、织机的嗡嗡声、弟弟的笑闹和妹妹的哭喊、以及最后浓烈血腥与死亡的小小村庄,在这浩瀚无垠的天地面前,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尘。而他自己,更是这微尘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。所有的痛苦、恐惧、愤怒,在这宏大而冷漠的背景下,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

    飞剑在云层之上平稳地飞行。前方,陆长老宽大的灰色道袍在罡风中纹丝不动,猎猎作响。他负手而立,背影挺拔如孤峰,透着一股与脚下云海山川浑然一体的沉凝气度。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清癯的侧脸轮廓,显得高深莫测,不染尘埃。林奕看着他,看着这片壮丽得令人窒息却又冰冷得毫无温度的天地,心中那点因为目睹亲人惨死而翻腾的、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戾火焰,仿佛被这无垠的虚空和凛冽的寒意一点点浇熄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茫然。


    飞剑越过最后一片厚重的云层,前方景象豁然开朗。


    几座奇峰突兀地刺破云海,拔地而起,直插青冥!它们形态各异,或如利剑指天,或如巨兽盘踞,或似玉柱擎空,峰顶隐没在更高处的云雾之中,只露出半截雄奇险峻的山体。苍翠的古木如同巨龙的鳞甲,覆盖着陡峭的山崖,其间点缀着飞泻而下的银亮瀑布,轰鸣的水声隔着遥远的距离隐隐传来。更令人震撼的是,在几座主峰之间,竟有巨大的虹桥凌空飞架!那虹桥非石非木,通体散发着柔和的七彩光晕,如同凝固的雨后长虹,连接着云雾缭绕的峰顶,有细小如蚁的人影在其上行走,衣袂飘飘,宛若仙人。


    山间灵气氤氲,肉眼可见丝丝缕缕乳白色的雾气升腾流转,汇聚成云雾,又散入山石草木之间。奇花异草点缀在悬崖峭壁之上,散发着点点灵光。不时有形态各异的灵禽异兽在山林间掠过,发出清越悠长的鸣叫,翅膀扇动间带起阵阵灵风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,吸一口,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洗涤了一遍,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机和宁静。


    这里,就是青玄宗。


    与林家村的烟火气、生死挣扎的惨烈截然不同。这里是真正的仙家气象,超凡脱俗,宁静悠远,充满了林奕无法理解的力量和秩序。


    飞剑速度放缓,朝着其中一座最为巍峨、形似巨剑的山峰飞去。越是靠近,越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、磅礴的威压。山体上,依着山势开凿出无数平台和洞府,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掩映在古木灵雾之中,飞檐斗拱,雕梁画栋,在夕阳下反射着温润的玉光。山道上,有穿着各色道袍的弟子往来行走,步履轻盈,神情或专注,或淡然。


    陆长老的飞剑并未落在山脚,而是直接朝着半山腰一处巨大的白玉平台飞去。平台边缘立着几根盘龙石柱,中间有一座古朴的八角亭,亭中似乎已有人在等候。


    飞剑稳稳地悬停在平台边缘离地三尺之处。青色的光晕收敛。


    “到了。”陆长老淡淡开口,率先一步踏下飞剑,道袍轻拂,点尘不沾。


    林奕却僵在飞剑末端。他看着脚下光滑如镜的白玉地面,又看看这陌生的、充满威压的环境,以及亭中投来的几道审视目光,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,比面对妖狼时更甚。那是一种对未知、对强大力量、对自身如同蝼蚁般渺小的本能恐惧。他想后退,想缩回飞剑上那个小小的角落,哪怕那里只有刺骨的寒风。


    一只修长、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他面前。手掌干净,指甲修剪得整齐,皮肤下隐隐流动着玉质的光泽。


    是陆长老。他没有催促,只是伸着手,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林奕,仿佛在等待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。


    林奕看着那只手。这只手,轻易地将他从地狱般的废墟中带离,却也斩断了他与过去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。这只手的主人,强大得如同这片仙山本身,冷漠得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。他能拒绝吗?他敢拒绝吗?


    最终,极致的恐惧和对生存的卑微渴望压倒了一切。他颤抖着伸出自己沾满泥污、血迹和泪痕的小手,迟疑地、小心翼翼地搭上了那只干净得不像话的手掌。


    一股微凉的、柔和的力量瞬间包裹住他的小手,将他轻轻一带。林奕只觉身体一轻,便稳稳地落在了冰冷光滑的白玉地面上。那只手随即松开,仿佛从未触碰过什么污秽之物。


    陆长老不再看他,径直走向八角亭。


    亭中站着三人。为首一人同样身着灰色道袍,但袍角绣着繁复的银色云纹,面容方正,颌下三缕长须,气度威严沉稳,眼神锐利如电,正是青玄宗执法堂首座,严正清。他左侧是一位穿着月白色道袍、面容清雅、气质温润的中年女子,腰间悬着一个精巧的玉葫芦,身上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,是丹鼎阁的阁主,苏月蓉。右侧则是一位身材魁梧、面容粗犷、背负一柄无鞘阔剑的虬髯大汉,眼神如刀锋般锐利,周身散发着铁血煞气,是战堂长老,雷震岳。


    “陆师兄。”严正清率先拱手,目光扫过陆长老身后那个衣衫褴褛、浑身污秽、眼神惊恐麻木如同小兽的孩童,“这便是那妖毒源头?”


    “正是。”陆长老微微颔首,声音无波,“林家村惨剧,祸起此子。数月前他被一条异种毒蛇所噬,其弟毙命,此子却安然无恙,那毒蛇亦诡异暴毙。其体内淤积的妖毒,经数月发酵,引动了方圆百里山林野兽妖化嗜血,终酿成此祸。”


    他的话语简洁清晰,如同冰冷的宣判,将林奕钉在了“祸源”的耻辱柱上。


    三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林奕身上,如同实质的探针,带着审视、探究、厌恶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。林奕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,每一寸皮肤都在那目光下灼痛、战栗。他猛地低下头,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尖,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。妖毒源头……祸源……这些冰冷的字眼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,碾碎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。果然……所有人都是这么看他的。他就是一个怪物,一个带来死亡和灾祸的怪物!


    “啧,好重的阴晦妖气!”雷震岳浓眉紧锁,铜铃般的眼睛盯着林奕,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和杀意,“如此孽障,留之何用?不如一剑斩了干净!免得日后再生祸端!”他背后的阔剑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情绪,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。


    “雷师弟慎言!”苏月蓉秀眉微蹙,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他不过一懵懂孩童,身中妖毒已是不幸,岂能妄动杀念?妖毒入体非他所愿,当务之急是查明妖毒性质,设法拔除,救他一命才是正理。”她看向林奕的目光,带着医者的悲悯。


    严正清捋着长须,目光在雷震岳和苏月蓉之间扫过,最终落在陆长老身上:“陆师兄,此子魂魄似乎有异?方才观其气机,浮滑滞涩,神光涣散,如同……缺了一角?”


    陆长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,似乎对严正清的敏锐有些意外。他微微颔首:“不错。此子天生魂魄不全,少了一魂一魄。此乃先天之损,非后天妖毒所致。”


    “魂魄不全?竟有此事?”苏月蓉闻言,眼中露出惊异之色,再次仔细打量林奕,仿佛在看一件稀世难解的病例,“魂魄乃人之根本,残缺至此竟能存活至今,实属罕见。那定魂丹、定魄丹……难道与此有关?”她心思细腻,立刻联想到林奕能存活并开口说话的原因。


    陆长老没有直接回答,只是道:“此乃其一。其二,也是最紧要处,便是他体内淤积的妖毒。此毒阴邪霸道,隐而不发,却能引动兽类妖化,绝非寻常蛇毒。需尽快处置。”他刻意略过了对林奕身世的深层探查,将重点引回妖毒本身。


    “处置?如何处置?”雷震岳不耐地哼了一声,“此毒既能引动兽潮,留在宗门便是祸患!要么废去根基囚禁终生,要么……”他后面的话没说,但眼中的杀意已说明一切。


    “雷师弟!”苏月蓉声音提高了几分,“此子已是孤苦无依,身中奇毒又魂魄不全,何其可怜!我丹鼎阁愿将其收容,一则研究此特异妖毒,或可增益丹道;二则设法为其拔毒续命,若其心性尚可,留在药园做些洒扫杂役,也算给他一条生路。”她转向严正清和陆长老,“严师兄,陆师兄,上天有好生之德。此子年幼无知,罪不在他,留他一命,亦是宗门慈悲。”


    严正清沉吟不语,目光再次落在林奕身上,锐利如刀,似乎在权衡利弊,评估风险。陆长老则眼观鼻,鼻观心,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。


    林奕僵立在原地,小小的身体在三位长老无形的气势压迫下瑟瑟发抖。他听不懂那些“妖毒”、“魂魄”、“丹道”之类的深奥词汇,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叫雷震岳的大汉毫不掩饰的杀意,如同冰冷的刀锋架在脖子上。他也能感受到那位叫苏月蓉的女长老话语中的怜悯,但那怜悯之下,似乎也藏着一种看待“奇物”般的探究。而那个为首的长老,他的目光最为可怕,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,看到他体内流淌的“妖毒”和残缺的魂魄,冰冷地计算着他的价值与风险。


    废去根基?囚禁终生?洒扫杂役?


    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锁链,缠绕上他的脖颈和四肢。他感觉自己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,命运被这些高高在上的“仙人”随意地讨论、决定。巨大的恐惧和屈辱感让他浑身冰冷,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。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,脚跟撞在冰冷的飞剑剑身上,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。


    这细微的动静打破了亭中短暂的沉默。


    严正清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林奕那双写满惊惧、绝望和一丝被逼到绝境般凶狠的眼睛上。那眼神,像极了受伤后龇牙的幼兽,脆弱又危险。他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威严,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:“此子身负妖毒,确为隐患。然其年幼无知,魂魄有缺,亦是可怜。上天有好生之德,我青玄宗亦非滥杀之地。苏师妹所言有理。”


    他顿了顿,目光转向陆长老:“陆师兄将其带回,想必已有计较。既如此,便依苏师妹所请,暂将此子安置于丹鼎阁药园。由苏师妹监管,设法拔除妖毒,约束其行止。若无许可,不得擅离药园半步。一应用度,按最低等杂役供给。待其成年,视其心性与妖毒拔除情况,再行定夺。”


    他目光最后冷冷地扫过林奕,那眼神如同万载寒冰:“若其妖毒失控,或心性不端,滋生祸患……杀无赦!”


    “杀无赦”三个字,如同三道惊雷,狠狠劈在林奕心头!他浑身剧震,猛地抬头,正对上严正清那双毫无感情、视众生如蝼蚁的冰冷眼眸。那目光里没有愤怒,没有憎恶,只有一种绝对的、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志。仿佛碾死一只不听话的虫子,对他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。


    巨大的恐惧瞬间冻结了林奕的血液,连呼吸都停滞了。他明白了。他活下来了,但代价是失去所有的自由,像一头被圈养起来的、随时可能因为“失控”而被宰杀的怪物。


    “谨遵严师兄法旨。”苏月蓉微微欠身,脸上并无太多喜色,只有凝重。她看向林奕的目光,怜悯依旧,但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审视。


    雷震岳重重哼了一声,虽有不甘,却也没再反驳,只是看向林奕的眼神更加不善。


    陆长老自始至终都未置一词,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。他只是对苏月蓉微微颔首:“有劳苏师妹。”


    “随我来吧。”苏月蓉不再多言,对林奕招了招手,声音依旧温和,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。


    林奕僵硬地站在原地,脚下如同生了根。他看着苏月蓉伸出的手,又看看周围冰冷陌生的环境,亭中三位长老威严的身影,以及远处那些仙气缥缈却令人窒息的亭台楼阁。一股巨大的、冰冷的绝望感,如同这山间的寒雾,无声无息地将他彻底笼罩。


    他失去了家,失去了亲人,失去了名字(现在他只是“妖毒源头”、“祸患”),如今,连最后一点作为“人”的自由,也被剥夺了。


    药园……囚笼……


    他慢慢地、极其艰难地挪动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,一步,一步,朝着苏月蓉走去。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光滑的白玉地面上,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响,如同走向一个已知的、永恒的坟墓。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,将他小小的、孤零零的身影,拉得很长很长,投在冰冷的地面上,扭曲而黯淡。


    小说1小时前0阅读

  • 妖 第二章:蛇噬

    第二章 蛇噬


    弟弟林安下葬那天,是个阴沉的午后。


    薄棺是林大山连夜用家里最好的几块杉木板拼成的,刨得光滑,没上漆,露着木头原本的浅黄纹理,散发出一股新鲜木屑的味道。这味道本该是生机,此刻却裹着死亡的气息,沉沉地压在送葬的寥寥几人肩头。村里的青壮抬着棺,脚步踩在泥泞的小路上,发出粘稠的“吧唧”声。没有哭声震天,只有压抑的、低低的啜泣,来自王秀兰。她由两个平日相熟的婶子搀扶着,脚步虚浮,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,泪水无声地淌着,仿佛永远流不干。她整个人的生气都被抽走了,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,被悲伤和恐惧填满。


    林大山走在最前面,腰背挺得笔直,像一杆沉默的标枪。他肩上扛着引魂幡,粗糙的手紧紧攥着竹竿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。他没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薄棺,也没看几乎瘫软的妻子,只是死死盯着前方泥泞的路,仿佛要用目光在那片灰暗的天地间凿出一条通道。他的脸,像一块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岩石,刻满了沟壑,每一道都沉得能拧出水来。那里面翻滚着痛失幼子的剜心之痛,更翻滚着一种无法言说的、近乎窒息的恐惧——对林奕的恐惧。


    林奕被一个远房亲戚半拖半抱着,走在队伍最后。他小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明显不合身的、洗得发白的旧麻衣里,显得更加瘦弱。亲戚的手抓得很紧,像是怕他跑了,又像是怕他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。林奕低着头,小小的下巴几乎要戳到胸口,小小的拳头紧紧攥着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。这痛感是真实的,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、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东西。


    他不敢抬头。不敢看那口小小的棺材,那里面躺着昨天还活蹦乱跳、追着他喊“哥哥”的林安。不敢看父亲那仿佛背负着整个天空般沉重的背影。更不敢看母亲那双空洞绝望、偶尔扫过他时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悸的眼睛。每一次那目光掠过,都像冰冷的针,狠狠扎在他心上。


    **那噩梦般的场景,如同跗骨之蛆,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神经。就在昨天,一切都还是那么平常……**


    夏日的午后,阳光透过林家村后山茂密的林叶,在地上投下破碎晃动的光斑,蒸腾起泥土和草木特有的湿热气息。林奕和林安兄弟俩,正被家里那头温顺的老黄牛驮着,慢悠悠地在林间穿行。牛蹄踩在厚厚的落叶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林安坐在前面,小身子随着老牛的步伐轻轻摇晃,手里挥舞着一根刚折下来的嫩柳条,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歌,兴奋地指着林间飞过的小鸟和偶尔蹿过的松鼠:“哥!鸟!大鸟!看!跑啦!”


    林奕坐在后面,双手环抱着弟弟的腰,下巴搁在弟弟小小的肩膀上。林间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,他眼神有些放空,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村里的孩子依旧不爱和他玩,喊他“傻林子”,只有这个懵懂的弟弟,总是毫无芥蒂地黏着他,把他当成最可靠的依靠。弟弟身上传来的温热和那无忧无虑的哼唱,是林奕晦暗世界里为数不多的暖色。他含糊地应了一声:“嗯,跑…跑了。”声音依旧带着点生涩的含混。


    老黄牛走到一片长满柔软青草、旁边还有一小洼清澈积水的林间空地,便停了下来,自顾自地低头啃食起来,发出满足的“咔嚓”声。


    “哥!下来玩!”林安扭动着身子,迫不及待地从牛背上滑下来,迈着小短腿就朝那洼积水跑去。水很浅,清澈见底,映着蓝天和树影。林安蹲在水边,好奇地用小手去撩拨水面,看着水纹一圈圈荡开,咯咯地笑出声。


    林奕也慢吞吞地从牛背上滑下来。他走到弟弟身边,看着弟弟玩水,自己也蹲了下来。阳光暖融融的,林间的风带着凉意,拂过脸颊很舒服。弟弟的笑声像清脆的铃铛,暂时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。他学着弟弟的样子,也伸出手指,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水面。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来,他嘴角微微向上牵了一下。


    “哥!有鱼!小鱼!”林安忽然指着水里一处水草丰茂的阴影,兴奋地压低声音叫道,小手激动地拍打着水面。


    林奕顺着弟弟的手指看去,清澈的水底,果然有几条寸许长、近乎透明的小鱼苗在悠闲地摆动着尾巴。他也被吸引了,兄弟俩的头几乎凑到一起,屏息凝神地看着那小小的生灵。


    就在这时!


    一股冰冷滑腻的触感,毫无征兆地、闪电般缠上了林奕赤裸的脚踝!


    林奕浑身一僵,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!他猛地低头——


    一条蛇!


    一条足有他手臂粗细、通体覆盖着艳丽得刺眼的黄黑环状花纹的毒蛇!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,冰冷的、毫无感情的竖瞳死死锁定了他,猩红的蛇信如同死神的镰刀,急速吞吐着,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“嘶嘶”声!那滑腻冰凉的鳞片紧紧箍着他的脚踝,力道大得惊人!


   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林奕!他大脑一片空白,血液仿佛都凝固了!他想尖叫,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,只能发出短促而嘶哑的抽气声!他想跑,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,僵硬得无法动弹!那冰冷的蛇瞳,仿佛带着某种直刺灵魂的恶意,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都冻结了!


    “哥!有蛇!”林安也看到了,小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,惊恐地尖叫起来!他几乎是本能地、不顾一切地扑向林奕,伸出小手想去抓那条缠住哥哥的恐怖毒蛇!


    “别——!”林奕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,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阻止!


    太迟了!


    就在林安的小手即将碰到蛇身的瞬间,那条艳丽毒蛇如同被激怒的闪电,高昂的三角头颅猛地一缩一弹!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!它放弃了林奕的脚踝,毒牙如同淬毒的匕首,精准无比地狠狠钉进了林安伸过来的、细嫩的小腿肚上!


    “啊——!”林安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、完全不似孩童的惨嚎!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弹开,重重摔在湿润的草地上!


    “安儿!”林奕的魂都快吓飞了!看着弟弟小腿上那两个迅速泛黑、冒着血珠的恐怖牙洞,看着弟弟因为剧痛而扭曲抽搐的小脸,巨大的恐惧和自责瞬间淹没了他!他忘记了那条蛇,连滚带爬地扑到弟弟身边,手足无措地看着那迅速蔓延开来的青黑色,想碰又不敢碰,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:“安儿!安儿!”


    那条咬伤了林安的艳丽毒蛇,一击得手后,并未立刻逃离。它盘踞在几步外的草地上,三角头颅再次昂起,冰冷竖瞳带着一种残忍的、近乎戏谑的意味,缓缓扫过惊恐绝望的林奕,猩红的蛇信依旧在空气中危险地颤动着。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,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

    就在这时,异变陡生!


    那条刚刚还凶戾无比的毒蛇,身体猛地一僵!紧接着,它开始剧烈地、毫无征兆地抽搐起来!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扼住了七寸!艳丽的蛇躯痛苦地扭曲翻滚,坚硬的鳞片刮擦着地面上的枯枝落叶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沙沙”声。它高昂的头颅无力地垂下,冰冷的竖瞳迅速失去了光泽,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茫然取代。仅仅几个呼吸之间,那剧烈抽搐的蛇躯就彻底瘫软下来,一动不动了。


    它死了。死得极其突兀,极其诡异。


    林奕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,他甚至忘记了哭泣,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条瞬间毙命的毒蛇尸体,又看看怀里呼吸已经微弱下去、小脸完全变成青黑色的弟弟。


    “哇——!”林安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,那声音里充满了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恐惧和剧痛,也彻底撕裂了林奕最后一点侥幸。


    “灾星……”

    “扫把星……”

    “克死了亲弟弟……”

    “那蛇怎么不咬死他……”


    那些压低了、却依旧清晰地钻进耳朵里的议论,如同毒蛇的信子,丝丝地缠绕着他的脖颈。村民们的眼神,不再是过去的嘲笑或疏离,而是赤裸裸的恐惧和厌恶。他们不敢靠近他,仿佛他身上带着瘟疫。送葬的队伍路过,在田间地头劳作的村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,远远地看着,目光复杂,窃窃私语声像阴冷的潮水,一波波涌来,将他彻底淹没在冰冷和孤立之中。那个曾经只是“傻”的林奕,如今在所有人眼中,已经成了带来死亡和不祥的“怪物”。


    他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。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那噩梦般的一幕:林间斑驳的光影,弟弟惊恐扭曲的小脸,那条花纹艳丽、闪电般窜出的毒蛇,冰冷的鳞片擦过自己脚踝的滑腻触感,毒蛇咬中弟弟小腿时那令人牙酸的“噗嗤”声,弟弟凄厉的惨叫,还有……那毒蛇诡异暴毙的景象……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小兽般的呜咽,又被强行咽了回去,噎得胸口生疼。亲戚抱着他的手似乎僵硬了一下,随即抱得更紧,也更疏离了。


    坟坑挖在村后山坳里一片贫瘠的坡地上,紧挨着几座更老更小的坟包。黄土被翻开,露出下面更深沉的、潮湿的黑色。薄棺被缓缓放下,绳索摩擦着棺木边缘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吱嘎”声。当第一锹土砸在棺盖上,发出沉闷的“噗”一声时,一直压抑着啜泣的王秀兰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:“安儿——我的安儿啊——!”


   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,在每个人心头缓慢地切割。林大山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,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,但他依旧死死钉在原地,没有回头,只是那扛着引魂幡的手臂,肌肉虬结贲起,仿佛要将竹竿捏碎。他猛地扬起头,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,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如受伤野兽般的低吼,硬生生将眼眶里翻涌的滚烫液体逼了回去。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,暴露着他内心翻腾的岩浆。


    林奕再也忍不住,“哇”地一声吐了出来。胃里空空如也,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。他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,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,像一只被遗弃的、惊恐万分的幼兽。亲戚嫌恶地将他稍稍推离,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口鼻。没有人看他,没有人安慰他。他的存在,本身就是这场葬礼上最刺眼、最令人恐惧的祭品。


    黄土一锹锹落下,渐渐淹没了那抹新鲜的浅黄。一座小小的新坟堆了起来,像大地上一道刚刚愈合、却注定要永远作痛的伤疤。引魂幡被插在坟头,在阴冷的山风中无力地飘动,发出“扑啦啦”的哀鸣。送葬的人默默地散了,脚步匆匆,仿佛急于逃离这片被死亡和“怪物”气息笼罩的山坳。亲戚也松开了手,低声对林大山说了句什么,便像避瘟疫一样快步离开。


    最后,只剩下林大山、王秀兰,还有蜷缩在地上、瑟瑟发抖的林奕。


    王秀兰扑倒在小小的坟包上,双手死死抠进冰凉的泥土里,哭得浑身瘫软,声音已经嘶哑,只剩下绝望的呜咽。林大山走到妻子身边,蹲下身,用那双布满厚茧、能轻易拗弯铁条的大手,极其笨拙地、一下下拍着妻子剧烈颤抖的脊背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地拍着。过了许久,他才缓缓转过头,目光沉沉地落在不远处泥地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。


    那目光里,没有愤怒,没有责备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沉重的疲惫,和一种让林奕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疏离。仿佛他看的不是一个儿子,而是一块冰冷的石头,一个不得不背负的、沉重的包袱。


    “起来。”林大山的声音干涩沙哑,像砂纸摩擦着木头,没有任何温度,“回家。”


    家,那个曾经充满炉火温暖和织机声响的小院,在弟弟死后,彻底变成了一座冰窟。


   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铅块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。王秀兰的织机蒙上了厚厚的灰尘,安静地立在角落,像一座沉默的墓碑。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里屋的炕上,对着窗户发呆,眼神空洞得可怕。偶尔,她会拿出林安穿过的一件小衣服,紧紧抱在怀里,把脸深深埋进去,肩膀无声地抽动。饭菜常常是冷的、糊的,灶膛里的火苗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,蔫蔫地舔舐着锅底,映得王秀兰苍白憔悴的脸忽明忽暗。


    林大山打铁的声音也变了。不再是那种充满力量、富有节奏的“铛!铛!铛!”,而是变得短促、沉闷、暴烈。“哐!哐!哐!”一下又一下,毫无章法,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、恐惧和无处发泄的戾气都砸进通红的铁块里。火星疯狂地四溅,落在他裸露的手臂上,烫出一个个细小的红点,他却浑然不觉。他很少和林奕说话,甚至很少看他。偶尔目光接触,那里面蕴含的东西,让林奕本能地想把自己缩到最小,藏进墙角的阴影里。


    林奕成了这个家里最沉默的影子。他把自己缩在堂屋最不起眼的角落,抱着膝盖,下巴搁在膝头,眼睛盯着地面某处模糊的污渍,一坐就是一整天。他不敢靠近母亲,怕惊扰了她那份死寂的悲伤,更怕从她眼中看到那种深植骨髓的恐惧——对他的恐惧。他也不敢靠近父亲,那沉闷狂暴的打铁声和偶尔扫过来的冰冷目光,都让他如坐针毡。村里孩子们的嘲笑和辱骂早已升级为赤裸裸的驱逐和投掷石块泥巴,他只能躲在家里,躲在这座比外面更冷的冰窟里。


    只有妹妹林溪,那个才三岁多、懵懂无知的小丫头,偶尔会迈着蹒跚的步子,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,伸出肉乎乎的小手,试图去碰他的脸,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:“哥哥……哥哥抱……”


    每当这时,林奕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痛得几乎窒息。他不敢伸手去抱她,甚至不敢回应她的呼唤。他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往后缩,蜷缩得更紧,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。他怕。怕自己身上沾染的不祥会害了她,就像害死了林安一样。林溪得不到回应,小嘴一撇,委屈地哭起来。这哭声像针一样刺着林奕的耳朵,也惊动了里屋的王秀兰。她会匆匆跑出来,一把抱起哭泣的林溪,用戒备而复杂的眼神飞快地瞥一眼角落里缩成一团的林奕,然后抱着女儿快步走开,低声哄着:“溪儿乖,不哭,娘在这儿……”


    每一次,林奕都把自己埋得更深,指甲在手臂上掐出更深的印痕。孤僻的种子,在冰冷的土壤里疯狂滋长,盘根错节,缠绕住他幼小的心脏,勒得它无法跳动,只能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。他变得越来越沉默,眼神里属于孩童的天真和好奇彻底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,偶尔闪过一丝被逼到绝境的、小兽般的偏激和凶狠。


    日子在压抑的死寂中,艰难地爬行了数月。盛夏的酷热似乎也无法融化林家小院里凝结的寒冰。


    这天午后,林大山被邻村一户急着收麦的人家请去修整几把豁口的镰刀。王秀兰因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和悲痛,发起了低烧,昏昏沉沉地躺在里屋炕上。小小的林溪耐不住屋里的闷热和死寂,自己搬了个小板凳,坐在堂屋门口的门槛上,小手托着腮,眼巴巴地望着院门的方向,盼着爹回来,或者娘好起来陪她玩。


    林奕依旧蜷缩在他那个固定的角落,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。堂屋里很安静,只有里屋传来王秀兰压抑的、带着病气的咳嗽声,以及门外树上传来的、单调而聒噪的蝉鸣。


    忽然,一阵令人心悸的骚动从村子的各个方向隐隐传来。起初是几声变了调的、惊恐的尖叫,像被掐住了脖子。紧接着,是此起彼伏的犬吠,狂躁而凄厉。然后,是牛惊恐的“哞哞”声,鸡鸭扑腾着翅膀的混乱嘈杂……这些声音迅速汇聚、放大,如同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,瞬间炸开了锅!


    “野兽下山啦——!”

    “快跑啊——!”

    “咬死人啦——!”


    凄厉的呼喊声撕裂了午后的沉闷,带着无边的恐惧,如同瘟疫般在村子里疯狂蔓延。沉重的奔跑声、哭喊声、东西被撞翻砸碎的稀里哗啦声……整个村子像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,彻底炸开了!


    林奕猛地从角落里抬起头,麻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。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。坐在门槛上的林溪显然被外面巨大的混乱吓坏了,小嘴一瘪,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,迈开小腿就想往院子里跑,去找娘。


    就在这一瞬间!


    一道黄褐色的影子,带着一股浓烈的、令人作呕的腥臊恶风,如同离弦之箭般从林家低矮的院墙外猛地扑了进来!速度之快,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!


    那不是村里常见的土狗!它体型比土狗大上一圈,四肢粗壮,覆盖着粗糙脏污的黄褐色短毛,獠牙外翻,涎水顺着嘴角滴落,最可怖的是它那双眼睛——没有野兽该有的野性或者凶残,只有一片混沌的、仿佛被污血浸透的赤红!那红光里充斥着一种纯粹的、毁灭一切的疯狂!


    赤眼妖狼!


    它的目标极其明确——那个站在门口、吓得呆住、忘记了哭泣的小小身影,林溪!


    “溪儿——!”


    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尖叫从里屋炸响!几乎是同时,王秀兰的身影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,猛地从里屋扑了出来!她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因为高烧和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,病弱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!她甚至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挡住它!护住她的孩子!


    她张开双臂,用自己单薄的身体,义无反顾地扑向那道扑向林溪的黄褐色凶影!像一只扑火的飞蛾!


    “娘——!”林溪终于反应过来,发出尖锐的哭喊。


   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、凝固。


    林奕蜷缩在角落,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!他看到了母亲扑出去时决绝的背影,看到了妹妹脸上极致的惊恐,更看到了那双近在咫尺、疯狂暴戾的赤红兽瞳!那瞳孔深处,翻涌着一种他似曾相识的、冰冷粘稠的恶意!像极了昨天林间那条咬死林安的毒蛇!


    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脏,让他动弹不得,连呼吸都停滞了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……


    “砰!”


    沉闷的撞击声!


    王秀兰的身体被那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飞,像断了线的破败风筝,重重砸在堂屋的土墙上,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!她滑落在地,口中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,瞬间染红了胸前的衣襟。她挣扎着想抬起头,想再看一眼女儿,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不甘和绝望,嘴唇翕动着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。她的目光,在涣散前的最后一瞬,竟艰难地、极其复杂地扫过了角落里那个僵住的身影——林奕。那目光里,有深不见底的恐惧,有刻骨的怨毒,还有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、冰冷的了然?仿佛在无声地控诉:“看,又是你……你这个……”


    那眼神,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,狠狠凿进了林奕的灵魂深处!他浑身剧震,如遭雷击!


    而那头撞飞了王秀兰的赤眼妖狼,只是晃了晃硕大的头颅,似乎被撞得有点发懵,但那双赤红的眼睛瞬间就锁定了近在咫尺、已经吓傻了的林溪!腥臭的涎水滴落在林溪小小的绣花鞋上。它低吼一声,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,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,朝着林溪细嫩的脖颈狠狠噬咬而下!


    “不——!”林奕的喉咙里终于爆发出了一声非人的、撕裂般的嚎叫!他不知从哪里涌起一股力气,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,猛地从角落里弹射出去!他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剩下毁灭眼前这头凶兽的疯狂念头!他扑向妖狼的后腿,用尽全身力气,张开嘴,狠狠咬了下去!像一头被逼到绝境、只能以命相搏的幼兽!


    牙齿穿透了粗糙的皮毛和坚韧的皮肉,一股浓烈的、带着铁锈和腐败气味的腥热液体瞬间涌入口腔!林奕被这恶心的味道激得胃部翻腾,却死死咬住,用尽全身的力气撕扯!


    “嗷——!”


    妖狼吃痛,发出一声暴怒的狂嚎!它猛地一甩后腿,巨大的力量将林奕像破麻袋一样甩飞出去!林奕小小的身体撞在灶台坚硬的边角上,发出一声闷响,剧痛瞬间席卷全身,眼前阵阵发黑。


    妖狼放弃了近在咫尺的林溪,赤红的兽瞳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残忍,锁定了这个胆敢伤害它的小虫子!它低伏下身体,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、威胁的咆哮,后腿肌肉绷紧,眼看就要再次扑向瘫软在地的林奕!


    千钧一发之际!


    “孽畜——!”


    一声惊雷般的暴喝在院门口炸响!伴随着这声怒吼,一道沉重的黑影裹挟着凌厉的风声,如同陨石般呼啸而至!


    是林大山!他回来了!


    他手中没有趁手的武器,情急之下,竟将背上装着铁锤、铁钳等沉重工具的皮囊,连带着里面数十斤重的家什,当成流星锤一般,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妖狼的腰背狠狠抡砸过去!


    “砰!”


    沉重的闷响!皮囊结结实实砸在妖狼的侧肋!隐约能听到骨头碎裂的“咔嚓”声!妖狼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,庞大的身躯被这狂暴的力量砸得横飞出去,撞塌了半边院墙,尘土飞扬!它挣扎着想要爬起,口中溢出污黑的血沫,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疯狂更甚,死死盯着门口那个魁梧如山的男人。


    林大山如同怒目金刚,一步踏入院中!他甚至没看一眼墙边吐血挣扎的妻子,也没看吓傻了的女儿,布满血丝的双眼只死死盯着那头重伤却愈发凶戾的妖狼!他反手从腰间皮套里猛地抽出那把随身携带、用来敲打碎石的短柄手锤!那锤头黝黑,棱角分明,此刻在他布满青筋的大手中,仿佛有了生命,散发出一种冰冷暴戾的凶煞之气!


    “死!”


    林大山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,一步踏前,地面仿佛都震了一下!他抡起那柄短锤,没有花哨的技巧,只有最原始、最狂暴的力量!朝着妖狼刚刚抬起的狰狞头颅,狠狠砸下!


    锤风呼啸,空气似乎都被撕裂!


    就在锤头即将触及妖狼头骨的瞬间,异变陡生!


    那妖狼口中涌出的污黑血液,似乎带着某种诡异的力量。一滴浓稠的黑血,在锤风激荡下,竟如同活物般飞溅而起,不偏不倚,正正溅射到了林大山持锤的手腕内侧!


    “嗤——!”


    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、仿佛烙铁烫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!


    林大山如遭电击!他砸下的动作猛地一滞,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!那短锤竟脱手飞出,“哐当”一声砸在不远处的地上。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腕——被黑血溅到的地方,皮肤瞬间变得漆黑如墨,并且那黑色如同活物般,沿着皮下的血管脉络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!一股冰冷、麻痹、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剧痛瞬间席卷整条手臂,直冲大脑!


    “妖……毒……”林大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脸色瞬间变得灰败!他猛地抬头,看向那头趁机挣扎着爬起、发出得意而凶残低吼的妖狼,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!那不是普通的野兽!


    就在林大山因剧毒侵蚀而僵直的刹那,那头重伤的妖狼眼中凶光大盛!它不顾断骨和脏腑的伤势,猛地张开血盆大口,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,朝着林大山的咽喉狠狠咬来!


    “爹——!”林溪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

    林大山瞳孔骤缩,中毒的手臂完全不听使唤,身体因剧痛和麻痹而迟滞!眼看那獠牙就要刺穿他的喉咙!


    突然!


    一道小小的身影,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,猛地从旁边冲撞过来,狠狠撞在妖狼扑击的侧身上!


    是林奕!他不知何时挣扎着爬了起来,嘴角还挂着血,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!


    这一撞,力道不大,却足以让妖狼致命的一扑偏离了方向!那布满利齿的大嘴擦着林大山的肩膀掠过,只撕下一大片染血的粗布衣衫!


    “吼!”妖狼彻底暴怒!它放弃了林大山,赤红的兽瞳瞬间锁定了这个三番两次坏它“好事”的小虫子!它猛地扭身,仅剩的力气全部灌注在粗壮的爪子上,带着腥风,朝着林奕小小的头颅狠狠拍下!这一爪若是拍实,足以将他的头骨像西瓜一样拍碎!


    林奕被妖狼转身带起的腥风掀得站立不稳,跌坐在地。他看着那只在视野中急速放大的、布满倒刺的狰狞巨爪,瞳孔里映满了死亡的阴影。时间仿佛再次凝固。极致的恐惧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平静。他甚至闻到了爪子上浓烈的血腥和腐臭味。这一次,没人能救他了。娘倒下了,爹中毒了……也好……死了……就解脱了……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,等待着那最后的剧痛。


    然而,预想中的剧痛和黑暗并未降临。


    “噗!”


    一声极其轻微、如同利刃刺破败革的声音响起。


    紧接着,是妖狼那狂暴的嘶吼声,如同被掐住了脖子,瞬间变成了痛苦而虚弱的呜咽。


    林奕猛地睁开眼。


    只见那头凶戾的赤眼妖狼,拍向他的那只前爪,竟然诡异地僵在了半空!而在它粗壮的脖颈一侧,靠近肩胛骨的位置,赫然钉着一根东西!


    那是一根树枝!一根随处可见、拇指粗细、甚至有些弯曲的、带着新鲜折断茬口的普通树枝!它的一端深深没入了妖狼坚韧的皮毛和肌肉,只留下短短一截在外面,精准无比地刺入了某个致命的节点!


    妖狼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着,赤红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,疯狂被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茫然取代。它庞大的身躯晃了晃,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,轰然倒地!四肢还在神经质地抽搐,但生命的气息正飞速流逝。


    林奕呆呆地看着那根插在妖狼脖子上的树枝,又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手。他刚才跌倒时,手边正好有一根枯枝,他下意识地抓在了手里……难道……是他?


    不可能!他只是一个刚学会走路说话没多久、被所有人视为废物的孩子!怎么可能用一根树枝杀死这样凶悍的妖兽?


    “噗!”又是一声轻响。


    林奕循声望去,只见父亲林大山单膝跪倒在地,用那柄脱手的短锤勉强支撑着身体。他中毒的那条手臂,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墨黑色,皮肤下仿佛有黑色的蚯蚓在蠕动,那黑色正疯狂地向着他的肩膀和胸膛蔓延!他脸色灰败如金纸,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,牙关紧咬,似乎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。他看了一眼倒毙的妖狼,又看了一眼插在它脖子上的那根树枝,最后,那目光落在了呆坐在地上、手里还攥着半截枯枝的林奕身上。


    那目光,极其复杂。有劫后余生的余悸,有对妖毒的恐惧,有对妻子生死未卜的焦灼,但更多的,是一种林奕完全看不懂的、深沉的、仿佛洞悉了某种宿命般的……悲哀和释然?


    “呵……”林大山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、仿佛带着无尽疲惫和嘲讽的短促气音,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,似乎想对林奕说什么。然而,他刚一张口,一大口粘稠如墨、散发着刺鼻腥臭的黑血猛地喷了出来!


    “爹!”林溪哭喊着扑过去。


    林大山高大的身躯晃了晃,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,像风中残烛。他最后看了一眼扑过来的小女儿,又看了一眼呆坐在妖狼尸体旁、如同丢了魂的林奕,那目光里的悲哀如同实质般沉重。他嘴唇翕动了几下,似乎想喊出一个名字,又似乎想交代什么,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,消散在充满血腥味的空气里。


    “噗通!”


    林铁匠如山的身躯,重重地倒了下去,砸起一片尘土。那柄沾满了他汗水和此刻污黑妖血的短锤,“哐当”一声,滚落在林奕脚边。


    小小的院子里,死寂一片。只有林溪撕心裂肺的哭嚎,和王秀兰在墙角微弱的、带着血沫的喘息声,在弥漫的尘土与浓烈的血腥味中,交织成一曲绝望的哀歌。


    林奕呆呆地坐着,手里还攥着那半截枯枝,上面沾着几滴妖狼暗沉的血。他看看旁边妖狼渐渐冰冷的尸体,看看墨黑如炭、气息全无的父亲,又看看墙边血泊里奄奄一息的母亲,最后看向哭得几乎晕厥的妹妹。


    世界在他眼前旋转、崩塌,碎成无数带着血色和腥味的碎片。巨大的、冰冷的、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恐惧和茫然,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。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却像被塞满了滚烫的沙子,发不出一丝声音。只有眼泪,毫无预兆地、汹涌地滚落下来,冲刷着他脸上沾染的尘土和血污,留下冰冷的痕迹。


    他,真的成了怪物吗?一个只会带来死亡和毁灭的……怪物?


    小说1小时前1阅读

  • 妖 第一章:少一魄

    第一章 少一魄


    铁锤敲打赤红铁块的声响,是林奕降生到这世间听到的第一个声音。


    “铛——!”


    沉闷,悠长,带着灼热的气息,穿透产房简陋的土墙,钻进他混沌初开的意识里。紧接着是女人压抑着痛苦的嘶喊,像被扼住喉咙的兽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,混合着泥土、干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道。这味道,后来成了林奕对“家”最深的烙印——父亲林大山铁匠铺里永远散不去的金属气息。


    林大山是林家村,乃至附近几个村子最好的铁匠。他打出的锄头能轻易劈开最硬的冻土,镰刀挥过麦秆如切水流。此刻,这个惯于在火星四溅中沉默劳作的男人,却像一尊被雨水泡透的泥塑,僵立在产房门口。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黝黑脸庞淌下,砸在脚边干燥的泥地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。每一次屋内妻子王秀兰的痛呼,都让他魁梧的身躯难以察觉地颤抖一下。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抠住粗糙的门框,指节泛白,仿佛那朽木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


    接生婆李婶掀开那床洗得发白、打着补丁的粗布门帘,探出头,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:“大山,是个带把儿的!母子……唉,秀兰累脱了力,娃儿看着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,“……哭声弱得很,像只病猫崽儿。”


    林大山紧绷的肩膀猛地垮塌,又迅速挺直。他胡乱抹了把脸,那混杂着汗水和某种更沉重液体的手掌在粗布衣服上蹭了蹭,便一头扎进屋内。


    昏暗的油灯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。王秀兰躺在土炕上,脸色蜡黄,汗水浸透了鬓角散乱的发丝,虚弱得几乎只剩一口气。她身侧,一个襁褓安静地躺着。襁褓里的婴孩,便是林奕。他没有寻常新生儿响亮的啼哭,只是微微张着小嘴,发出断断续续、几乎听不见的抽噎,小脸憋得有些发青,胸脯的起伏微弱得可怜。


    林大山的心,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。他小心翼翼地靠近,伸出布满厚茧、常年与火与铁打交道的手指,想碰碰儿子皱巴巴的小脸。指尖离那柔嫩的肌肤还有寸许,却停住了。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,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、极其细微的空洞感,顺着指尖蔓延上来。仿佛那小小的身体里,有什么本该充盈的东西,缺失了一部分。他皱了皱眉,粗糙的手指最终只轻轻拂过襁褓的边缘。


    “秀兰……”他喉咙干涩,声音嘶哑。


    王秀兰费力地睁开眼,看向丈夫,又看向襁褓,眼底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。她伸出手,指尖颤抖着触碰到林奕冰凉的小手。那一瞬间,她指尖流转的、极其微弱的一丝温润白光,如同水珠滴落沙地,瞬间被吸得无影无踪。王秀兰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,迅速收回,藏进被子里,仿佛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。她闭上眼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阴影。


    “娃儿……平安就好。”她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

    日子像村头那条浑浊的小河,表面平缓,底下却藏着看不见的暗流。林家的日子,因着林大山的铁匠手艺和王秀兰一手极好的织补绣活,在村里算是殷实。铁匠铺炉火不熄,叮当声是村里固定的晨钟暮鼓;王秀兰的织机也常常响到深夜,梭子在她灵巧的手中穿梭,织出的布匹细密匀称,染上靛蓝或茜草的颜色,总能在集市上换回不错的价钱。


    林奕在父母的忙碌中一天天长大。只是这长大,慢得令人心焦。


    三个月,同村的孩子已能在炕上笨拙地扭动脖子,好奇地追逐光影,林奕依旧软绵绵的,连抬头都显得艰难。他的目光总是涣散的,对着晃动的拨浪鼓、对着母亲温柔的笑脸,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,难以聚焦。王秀兰抱着他,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,眼底的忧虑一日深过一日。她偶尔会偷偷凝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,试图探入儿子体内,那感觉却如同石沉大海,或者更像投入一个深不见底、冰冷沉寂的空洞,引不起丝毫涟漪。她心口便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发慌。


    一岁,邻家孩子已能扶着墙根跌跌撞撞学步,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含糊的“爹”、“娘”。林奕却连稳稳坐着都做不到,常常像被抽了骨头般软倒。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“嗬嗬”的、意义不明的气音,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流下,浸湿胸前的围兜。林大山打铁的声音,有时会刻意放轻,但那沉沉的、仿佛压抑着什么的“铛…铛…”声,反而更添了几分沉重。


    村里开始有了闲言碎语。


    “林家那小子……怕不是个傻的吧?”

    “瞧着就不机灵,眼珠子都不转。”

    “可惜了林铁匠那么好的手艺……”

    “王娘子那么好的人,唉……”


    这些议论像夏日的蚊蝇,嗡嗡地绕着林家打转。林大山脸上的沟壑更深了,沉默的时间也更长。王秀兰出门时,头会埋得更低一些,脚步更快一些。只有抱着林奕时,她会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试图教他:“奕儿,看娘……这是灯……亮亮……” 手指着昏黄的油灯,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。林奕偶尔会转动一下眼珠,看向那跳动的光点,但很快,那点微弱的兴趣便消散在茫然里。


    终于,在林奕两岁生辰后不久的一个黄昏,林大山放下烧红的铁块,没顾上擦汗,大步流星地出了门。几天后,他带回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、背着破旧药箱的老人。老人须发皆白,脸上皱纹深刻,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,仿佛能看透皮囊。这便是邻县颇有些名气的游方郎中,孙老先生。


    孙老先生被请进了堂屋。王秀兰抱着林奕,紧张地站在一旁。林奕似乎对陌生人毫无感觉,依旧低垂着眼帘,玩弄着自己软绵绵的手指。孙老郎中枯瘦的手指搭上林奕细小的手腕,闭目凝神。屋内静得可怕,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轻微“噼啪”声。林大山站在门边,像一尊沉默的铁塔,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着内心的波澜。


    许久,孙老先生才缓缓睁开眼,眉头拧成一个疙瘩。他收回手,捻着胡须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那叹息声沉甸甸的,砸在王家夫妇心头。


    “林师傅,林娘子,”孙老郎中的声音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疲惫,“令郎这病……非是寻常胎里弱、五迟五软之症。”


    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句,目光扫过林大山布满厚茧的手和王秀兰指间因常年织布留下的薄茧,最终落在林奕那懵懂无知的小脸上,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。


    “此子脉象,浮滑而滞涩,神光涣散难聚……依老朽浅见,”孙老的声音压得更低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,“怕是……天生魂魄有缺,少了一魂一魄!”


    “少了一魂一魄?!”


    王秀兰脸色瞬间煞白,脚下踉跄一步,差点抱不稳怀里的孩子。林大山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妻子,他虽不懂什么魂魄玄学,但“天生残缺”这四个字,已如最冷的冰水浇透了他。他扶着妻子的手臂坚硬如铁,沉声问:“孙老,可有……可有法子?”


    孙老郎中缓缓摇头:“此乃先天之损,非药石所能及。寻常安神定惊之药,于他不过是隔靴搔痒。”他看着林大山夫妇瞬间灰败绝望的脸色,话锋却又一转,“不过……世间之大,奇物众多。老朽早年行医,曾在一本残破古籍上见过一鳞半爪。传说中有‘定魂丹’与‘定魄丹’二物,乃上古修士为稳固神魂所炼,或能弥补此等先天魂魄之缺憾。只是……”


    “只是什么?”林大山的声音带着急切,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。


    “只是此等灵丹,早已绝迹于凡尘。”孙老苦笑,“即便真有,也绝非我等凡夫俗子能轻易寻得、购得之物。其价值,恐怕倾尽林师傅一生打铁所得,也难及万一。而且……”他再次看向林奕,目光复杂,“即便得丹,也只是‘定魂定魄’,稳住他现有的这点根基,令其不再继续散逸,勉强像个常人般长大。那缺失的一魂一魄,终究是……补不回来的。他能走到哪一步,全看天意造化。”


    孙老走了,留下一个渺茫的希望和一座更沉重的绝望之山压在林家夫妇心头。倾家荡产?林大山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,看着炉膛里依旧跳跃的火苗,看着妻子怀中懵懂的儿子,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而沉凝,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。王秀兰紧紧抱着林奕,泪水无声地滑落,滴在孩子细软的头发上,又迅速洇开消失。


    时光并未因这残酷的宣判而停滞。林奕三岁了,依旧不会说话,不会走路。村里的孩子开始明目张胆地嘲笑他。


    “看!傻林子又来啦!”

    “傻林子,流口水,摔个跟头啃泥巴!”

    “略略略,小傻子!”


    孩童们尖锐的哄笑像刀子,刮着王秀兰的心。她抱着林奕快步走过,将那些恶意的声音甩在身后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林奕在她怀里,睁着那双依旧缺乏神采的大眼睛,懵懂地看着那些指指点点的小小身影,似乎不明白那些声音意味着什么,只是本能地感到母亲身体的僵硬和传递过来的悲伤,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她的衣襟。


    林大山的铁匠铺里,炉火依旧熊熊,锤声依旧铿锵,只是那打铁的节奏,比以往更沉,更闷,仿佛要将所有的憋闷和焦灼都砸进通红的铁块里。火星溅在他裸露的手臂上,烫出细小的红点,他也浑然不觉。


    日子在压抑中又捱过了两年。林奕五岁那年的冬天,格外寒冷。寒风卷着雪粒子,抽打着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。林家堂屋的炉火烧得旺旺的,映得墙壁通红。


    林大山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,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,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紧张。他一层层揭开油纸,露出里面两个比龙眼略小、通体浑圆的蜡丸。蜡丸呈深褐色,表面布满细密的云纹,散发着一股极其奇异的气息——既非浓郁的药香,也非草木清香,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和某种精纯能量的、微带苦涩的冷冽气息。仅仅是这气息弥漫开来,就让堂屋里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。


    “秀兰,”林大山的声音有些沙哑,眼神却亮得惊人,“成了。”


    王秀兰看着那两枚蜡丸,身体微微颤抖起来,眼中瞬间涌起泪光,又被她强行压下。她快步去灶间端来一小碗温热的米汤。林大山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碎蜡封,露出里面两颗鸽卵大小、颜色迥异的丹药。一颗色泽深沉如凝固的墨玉,隐隐有幽光流转,触手冰凉,正是“定魂丹”;另一颗则温润如羊脂白玉,散发着柔和暖意的光晕,是为“定魄丹”。奇异的气息瞬间浓郁了数倍,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压迫感。


    “奕儿,张嘴,乖。”王秀兰的声音温柔得发颤,她舀起一小勺温热的米汤,小心地喂到林奕嘴边。林奕顺从地张开小嘴。林大山深吸一口气,眼神决绝,迅速将那颗冰凉的墨玉色“定魂丹”放入儿子口中,紧接着又将那颗温润的“定魄丹”塞了进去。王秀兰立刻喂入一勺米汤,轻轻托着林奕的下颌,引导他吞咽。


    丹药入口即化,并未如寻常药物般需要费力吞咽。林奕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流猛地从喉咙直冲头顶,仿佛瞬间冻结了他的思绪,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闪过,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;紧接着,一股暖流又从心口汹涌而出,带着磅礴的生机,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,试图中和那股霸道的寒意。冰与火在他小小的身体里激烈地冲撞、交融!他小小的身体猛地绷紧,像一张拉满的弓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痛苦气音,小脸瞬间涨得通红,继而又变得惨白,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。


    “奕儿!”王秀兰失声惊呼,紧紧抱住儿子剧烈颤抖的身体。


    林大山也紧张得额头青筋暴起,一瞬不瞬地盯着儿子。时间仿佛凝固了,只有炉火噼啪的爆响和林奕痛苦压抑的呜咽在屋内回荡。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片刻,也许是一个时辰,林奕绷紧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下来,急促的喘息也逐渐平复。他脸上的痛苦之色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宁。那双原本总是蒙着一层雾气、涣散无神的大眼睛,此刻虽然依旧带着孩童的懵懂,但眼底深处,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,多了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清明?像是蒙尘的琉璃,被骤然擦亮了一角,映出了炉火跳动的光影。


    王秀兰屏住呼吸,试探地、极其轻柔地唤了一声:“奕儿?”


    林奕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,缓缓抬起眼皮。他的目光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游移,而是真真切切地,落在了母亲布满泪痕却充满希冀的脸上。那目光里,有初生的懵懂,有对痛苦的茫然,但更多的,是一种混沌初开、刚刚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、笨拙而清晰的专注。他张了张嘴,喉头滚动了几下,似乎想发出声音,却只带出一阵微弱的气流。


    然而,这细微的变化,落在林大山和王秀兰眼中,却不啻于惊雷!


    王秀兰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,这次是狂喜的泪水。她紧紧抱住林奕,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,声音哽咽不成调:“奕儿!我的奕儿!你看见娘了?你看见娘了是不是?” 林大山铁塔般的身躯也微微颤抖着,他伸出粗糙的大手,极其轻柔地、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珍视,碰了碰儿子温热的脸颊,常年紧抿的嘴角,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,露出一个混合着疲惫、欣慰和巨大压力的、极其复杂的笑容。


    冬去春来,冰雪消融,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林家村渐渐复苏。


    药力如同无形的支架,艰难地撑起了林奕摇摇欲坠的魂魄根基。变化是缓慢的,却又是实实在在的。


    他开始能自己坐稳了,虽然姿势还有些僵硬。王秀兰欣喜若狂,将家里所有带棱角的家具都用厚厚的破布仔细包好,生怕他摔倒磕碰。她常常坐在织机旁,一边手脚麻利地穿梭引线,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坐在铺了厚厚草席的地上的儿子。林奕会笨拙地伸出小手,去够不远处一个林大山用废铁边角料打磨得光滑锃亮的小铁环,那是他唯一的玩具。他抓握的力量还很弱,小铁环常常从手中滑落,滚到一边。他也不哭闹,只是静静地盯着那滚动的铁环,然后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,手脚并用地爬过去,再尝试抓住。每一次成功的抓握,他脸上都会露出一种极其纯粹、近乎于新生的喜悦。


    更大的变化发生在语言上。在一个阳光暖融融的午后,王秀兰抱着林奕坐在院子里晒太阳,指着墙角一簇在寒风中顽强冒出新绿的嫩草,一遍遍耐心地教:“草……奕儿,看,那是草……绿绿的草……”


    林奕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,阳光晒得他小脸微红。他顺着母亲的手指看去,目光落在那抹鲜嫩的绿色上。他的小嘴无意识地翕动着,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哝声,似乎在模仿那个陌生的音节。王秀兰屏住呼吸,心跳如鼓。


    “草……”一个极其轻微、带着浓重气音、含糊不清的音节,终于从他唇齿间艰难地挤了出来。


    王秀兰浑身一震,仿佛被巨大的惊喜击中,猛地低头看向怀中的儿子,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:“奕儿!你再说一遍!再说一遍给娘听!”


    林奕似乎被母亲激动的情绪感染,又努力地张了张嘴,小脸憋得通红:“草……”


    这一次,清晰了一点点。


    “草!对!是草!娘的奕儿会说话了!”王秀兰再也忍不住,抱着儿子喜极而泣,泪水滴落在林奕仰起的、带着懵懂喜悦的小脸上。那一声含糊的“草”,如同在死寂的冰原上投下第一颗种子,带来了微弱的、却足以燎原的希望。


    林大山的铁锤敲打声,在院墙外有节奏地响着,那声音似乎比往日轻快了几分,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不易察觉的释然。


    林奕的世界,仿佛终于撕开了一道缝隙,微弱的光和声音,艰难地透了进来。他开始了漫长而笨拙的学习。学习认识这个对他而言依旧模糊而陌生的世界。


    “爹……”他看着炉火旁挥汗如雨的身影,尝试着发出音节。

    “娘……”他扑向张开怀抱的温暖源头。

    “水……”他指着粗陶碗。

    “牛……”他看着院子里拴着的老黄牛,那是家里除了爹娘外最庞大的活物。


    每一个字,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,吐字含糊不清,像含着一口水。村里的孩子们偶尔路过铁匠铺,听到他咿咿呀呀、不成调的发音,还是会捂着嘴偷笑,或者远远地喊一声“傻林子说话啦!”,然后嬉笑着跑开。但王秀兰毫不在意,她总是第一时间回应儿子,不厌其烦地纠正,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光彩。林大山打铁的空隙,也会放下沉重的铁锤,蹲在儿子面前,指着自己:“爹——”,声音低沉而笨拙,眼中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温和。


    学步的过程更是充满了艰辛和跌倒。林奕的双腿软绵绵的,支撑力不足,常常没走两步就失去平衡,“噗通”一声摔在地上。厚厚的土布裤子磨破了膝盖,渗出血丝。王秀兰心疼得直掉眼泪,想上前搀扶,却被林大山拦住。男人沉默地站在一旁,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挣扎着、一次又一次地用小手撑起身体,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,小小的脸上满是倔强。只有当儿子摔得狠了,发出委屈的呜咽时,他才大步上前,一把将脏兮兮的小人儿捞起来,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拍掉他身上的尘土,然后将他放在更平坦的地方,指向前方几步外王秀兰伸出的双手。


    “去,找你娘。”他的声音很简短。


    林奕吸吸鼻子,看着母亲温暖的笑脸,再次迈开不稳的步子,像只摇摇摆摆的小鸭子,一步,两步……最终扑进母亲柔软的怀抱,换来一个紧紧的拥抱和轻柔的安抚。每一次短暂的行走成功,都伴随着王秀兰毫不吝啬的夸赞和林大山嘴角那一闪而逝的弧度。那些摔出来的青紫和擦伤,成了他认识脚下这片土地最深刻的烙印。


    日子就在这缓慢而充满微小喜悦的康复中流淌。林奕能自己稳稳地走路了,虽然姿势还有些僵硬。他能说出简单的句子了,虽然依旧含混不清。村里孩子们“傻林子”的嘲笑,似乎也随着他一点点展现出的“正常”而少了许多。


    五岁生辰过后不久的一个傍晚,夕阳的金辉洒满了小小的农家院落。王秀兰在灶间忙碌,炊烟袅袅。林大山刚结束一天的劳作,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,用一块油石仔细打磨着一把新打好的镰刀刃口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林奕蹲在父亲脚边,小手拿着一根小木棍,专注地在松软的泥地上划拉着不成形的图案,小脸上沾了几点泥星。


    晚风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吹过。林奕忽然抬起头,清澈的目光落在父亲疲惫却刚毅的侧脸上,又转向灶间门口母亲忙碌的背影。他放下小木棍,用尽力气,清晰而响亮地喊了一声:


    “爹!娘!”


    那声音,还带着孩童的稚嫩,却无比清晰,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,瞬间打破了小院的宁静。


    林大山打磨镰刀的手猛地顿住,粗糙的手指捏紧了冰冷的油石。

    灶间门口,王秀兰系着围裙的身影猛地一僵,手中盛水的葫芦瓢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清水洒了一地。


    她缓缓转过身,夕阳的金光勾勒出她微微颤抖的轮廓。她的目光,越过小小的院落,直直地落在林奕身上,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——狂喜、酸楚、欣慰、深藏的疲惫,以及一丝……难以捕捉的、冰冷的、仿佛完成某个重大任务后的释然?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,顺着她不再年轻的脸颊无声滑落,滴落在沾着泥土的衣襟上,迅速洇开深色的痕迹。


    林奕仰着小脸,看着母亲脸上的泪水,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,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叫了爹娘,娘会哭。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。


    林大山缓缓放下手里的镰刀和油石,站起身。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,笼罩住小小的林奕。他走到儿子面前,蹲下身,粗糙的大手带着铁锈和汗水的味道,极其用力地、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克制,揉了揉林奕柔软的头发。他的嘴角扯动了一下,似乎想笑,最终却只化为一声低沉短促、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:


    “嗯。”


    夕阳沉入远山,最后一抹余晖温柔地笼罩着这个农家小院,笼罩着相拥而泣的母亲,沉默如山的父亲,以及那个终于能清晰喊出“爹娘”、站在命运起点上懵懂无知的孩童。炉膛里,白日锻铁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,在灰白之下,残留着暗红的火星,无声地蛰伏着。



    小说2小时前7阅读

切换深色外观
简繁字体切换
来听一首动听的音乐吧
留言
回到顶部